父 亲

小虫

文字原创：小 虫

图 片：部分来自网络

我相信，父亲在天上，是一颗星星，虽然离我很远很远，但在想念时，彼此总能默默地看到对方……

　　那天，和同学一家人聊起年少时在221的时光，她提起我的父亲。忽然说，你写写你的父亲吧。因为她当年离开221时，曾去向我们一家人道别。临走时，父亲是含泪向她挥别的，221两代人之间的离别，父亲的泪眼，她一直铭记在心。

　　我的父亲，在221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直到撤厂前退休，一直兢兢业业，默默无闻，说起他的名字估计都没有多少人熟识。在心底里回忆起父亲，把时光往前倒推，我竟不知该从哪说起。

　　父母在221时，所在单位是三分厂301车间。我是很多年后才得知父亲曾当过兵，怎样到221工作却不得而知，也未曾问过。母亲是婚后由陕西西凤酒厂调到与父亲同一单位。模糊记得初到221时，一家人曾住在301车间后的一个仓库里，紧邻木工车间，那时房间到处散发着木头的香味，我小时候的玩具，也多是父亲亲手制作的木质玩具。

（↓原三分厂办公楼）

（↓原三分厂301车间）

　　后来一家人搬到三分厂路南的平房，房前便是草原，不远处是河流，河流支支岔岔地分成一道道细流，流向远方。如果是现在，那一片应该是所谓的湿地。草原深处连绵的山峰，挡住了我望向远方的视线。

（↓小路前方是我幼时的家，房屋后面走过大坡，穿过马路就是父母的单位。现在这条路一直通向我身后的山峰，我站在山峰前，远远地看着那片已经不复存在的平房）

　　记得小时候去房前的草地上玩耍，要找相邻的草梗跨着走，不小心就会踩湿鞋子。草地的缓流里有数不清的蝌蚪，房子周围没有路灯，夜晚除了满天的星星，就是萤火虫成群地簇拥着我，照亮我幼时小小的世界。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记事起便是跟随父母去一条马路之隔的单位上班。父母把我放在车间的一间办公室里，便去忙自己的工作，这里充满了浓浓的油漆味道。

在这里我从未缺过糖果，父母的同事叔叔阿姨伯伯们总是抓给我一把把糖果，浸润了我小小的嘴巴和心田，直到现在我仍喜欢各种颜色的糖果。

　　那时，我常常跑到父亲大大的车间，在一个个车床或柜子后面寻找父亲的影子。车间里仍然是木头的香味，混合着油漆的味道。

父亲在休息前，拿一根粗大的管子，推开电闸，巨大的风流便一下子吹净父亲身上的木屑。

他们很多人挤坐在一个房间里吸烟、喝茶，房间很小，但里面充满了各种笑声。现在想起那个画面，觉得父亲在那里似乎慈祥许多。

　　平房的院子里，有父亲为我们搭制的秋千，坐在秋千上荡啊荡啊，闭上眼睛，仿佛自己插上翅膀飞上了天。

平房的院子里，有父亲为母鸡搭建的"房子"，听到母鸡咯咯哒~咯咯哒，我便飞快地跑去鸡窝，收获带有温度的鸡蛋。

平房的冬天，有暖暖的火墙，父亲一次次添煤加火，温暖了我童年的睡梦。

　　 父亲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印象中，父亲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总是满满的零食。午饭后，父亲会面带微笑地将我们叫至一起，从大到小排好队，打开抽屉给我们分发副食。父亲常常在最后用他的大手攥着我的小手多塞给我一些。抬头看看父亲，觉得那一刻好温暖。

　　那时候，常常盼着广播里播放"一条大河~~波浪宽……"，便早早地吃了晚饭，搬着板凳儿，到三分厂食堂里等着看电影。食堂里散发着些许泔水味道，还能在油腻的地板上打滑滑。电影散场，出来看见头上高高的烟囱，就想顺着它，能不能爬到天上。

　　在我还不大懂事的时候，妈妈的怀里多了一个弟弟。我好奇地看着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家伙，小小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眯着的眼睛，像夜晚的月亮。

　　小学的日子，和平房的孩子排着队伍，穿过马路，穿过厂房，穿过车队一起上学、放学。期末，学校的鼓手，敲着队鼓将喜报送到家里，飞过的鸟儿留下几声称赞的鸣叫便飞向远方，父亲的脸上也笑出了一朵花儿。

　　我和父亲，没有大多数家庭中父女那么亲昵，父亲的国字脸看上去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浓浓的眉毛透着令人敬畏的严厉。

　　父亲的性格固执而保守。除了日常带着我们练习毛笔字，生活上也无时不在教导我们尊重长辈、礼貌谦让、恭而有礼的品格。

　　很快，我们陆续上了中学，一家人搬到了总厂的楼房，因为中学设在总厂。父母为我们姐妹三人省去了坐班车上学的烦恼，却为他们自己带来了坐班车上班的繁琐。

我上学的路上，父亲总是一边等待班车，一边目送我上学，直到看不到我。

　　弟弟很小就被送到陕西的姑姑家寄养。那时我们姐妹仨都在上学，父母常常坐班车去别的分厂赶任务。原本打算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接回221读书，没想到弟弟最终是221撤厂后，父母安置回陕西才将他接到身边。

　　初二的那年夏天，记得是1987年，我跟父亲回老家探亲。弟弟长大了，却变得害羞起来，总是躲在人群后偷偷看着我和父亲。伸手拉他，他怯怯地闪躲，叫他的名字，他便抿着嘴一溜烟跑了。

几天下来，弟弟跟我熟悉很多，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可就是这个夏天，国务院下发了关于221撤厂销号的第［40］号文件，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的表情变得凝重，考虑再三决定暂不带弟弟回221了，或许我们一家人很快能在陕西团聚。

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六年。

　　就这样，我和父亲从老家离开时，所有人都喊弟弟来与我们道别，却始终找不到他小小的身影……

　　随着撤厂消息的传开，不知道何时来临的分离，给我的中学生涯蒙上了淡淡的忧伤。我好像继承了父亲重情重义的性格，所以对于分离的惧怕，比别人感受的更为强烈一些。

　　父亲原本爱喝点小酒。那时，父亲常常一个人喝的微醉，坐在那里斟杯酒，讲述他至221之后的种种。时常重复的情节也常令我厌烦，觉得父亲无比啰嗦。

那时，对于221一无所知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境，现在想想，半生渡过的岁月，在即将撤厂离开221的日子，对于父亲是怎样的难言？父亲讲述的不是一段文字，而是一种心情。

很多年后，才开始后悔那时没有多听父亲讲讲他的故事、他的工作、他的经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点点滴滴，都好想再看着父亲喝着小酒慢慢讲来……

　　因为家里多是女儿，随着我们日渐长大，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和要求变得格外严厉。不许穿紧身裤、牛仔裤、喇叭裤，不许烫头、披头、化妆，坐着不能抖腿，还要保持双腿并拢……

　　撤厂后期青海海北州已慢慢接管221，厂里进驻许多州县工作人员，父亲对于我们外出管理的更加严格。

中学的日子，正值青春期的我，开始了与父亲无声的斗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叫过"爸爸"。因为不能理解父亲对我们过于严厉的管教。

那时总以为与同学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满脑子都是与同学交换留言、照片，和同学们之间各种理由的小聚。

我埋怨父亲不能理解我的同时，我又何尝理解了父亲？又何尝体会到父亲严厉的目光背后却洒满阳光！

　　家里几个子女，在221的日子我与父母相处的时间最长。大姐中学毕业后不久就参加了工作，二姐中学后期和弟弟读小学都是在老家，只有我一直陪伴父母渡过在221的所有日子。

　　高中后期，身边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很多人，92年高考后，家里安置回内地的消息迟迟没有下来，父亲想让我先行回老家适应环境，留下他和母亲继续等待安置的消息。那时我跟父亲正处于"青春期遇见退休期"的状态，我常常因为父亲的刻板与执拗而跟父亲格格不入。离开221那天，直到坐到车上也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那一刻才知道我对父亲的依恋如此之深，离开时，除了跟母亲还有仅剩的几个同学道别，眼里一直搜寻着父亲，希望能看到他的眼神。

　　最终没有看到父亲来送我，跟着老乡阿姨回到陕西，心里一下子便空了，从未离开过父母的我，心里的天彻底塌了。

第二天又被亲戚带回到姑姑家，还没定过神来，就看见父亲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姑姑家，我当时泪奔，心里又欢喜的不得了，瞬间觉得：我爱父亲，很爱很爱！

　　停留了几日，父亲又带我回到几近荒凉的221。 回去后听母亲说才知道，我离开的那天父亲一直站在"夜大"远远地看着班车方向，我离开的当晚，父亲就决定要带我回来，第二天便坐车到西宁买了火车票赶回陕西，他到达时我已动身回姑姑家，父亲又辗转坐车回到姑姑家，进门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红了眼眶。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我在221的最后一年。我和父亲都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倔强之人。但是那一年，父亲给了我更多的关心和包容，我并没能为父亲多做些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陪伴他们等待离厂的消息。

那一年是我和父亲相处最为暖心的一年！

　　厂里后期只剩下四、五个同学，我跟他们一起在221"战斗"到93年，我和父母也一起在221"坚守"到93年6月17号，我20岁生日的前一天！

　　1993年6月18日，20岁生日的当天，我和父母终于离开了221厂。离开了他们为之工作、奋斗、生儿育女，为之挥洒过汗水泪水，为之留下了风华年茂的地方；我也告别了我的年少、我的青春、我的天空、我的草原，我曾经为之迷茫、绽放激情的地方。

车轮滚动的瞬间，父亲用他那爆满青筋的手抹了抹眼角，便将目光望向远方，许久许久……

　　 我和父母一夜无语，同样无眠。

唯有火车独自呼啸，独自狂奔，一点点将过去甩到身后，甩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父亲都很少提及关于221的一切，怕心痛。

回到陕西后父亲送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未多陪伴父母我就出嫁远方，对于婚事，父亲没有看到未来女婿一眼，只有一句："我相信你的选择，只要你幸福"！就这样原本从未离开父母的我最终离父母最远。

直到父亲的最后几年，221厂完全解密以后，图书、网络、媒体上才逐渐有了关于221的一些报道，回家跟父亲提起，父亲摆摆手说：再也回不去喽！

果真父亲再也没能回去看看那片他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的草原……

　　后来，我回去221很多次，也带母亲回去。不想为母亲留下什么遗憾，还想替父亲再看看那里的一草一木，和他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

　　如今，父亲在天上，是一颗星星，想念时向夜空望去，总能看到父亲默默的注视……

致敬父亲

致敬221

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

《国营二二一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