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青崖放鹿

陈浩锋又失眠了，可失眠不失聪。越失眠耳朵越灵敏，这点倒像失明的人，越是看不见，耳朵越好使。窗外几十米开外没间断过的车流声\楼底草丛中的蛐蛐声\楼下晚归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等等都在他的辗转反侧中挥之不去，捂也捂不住，躺着是声音，坐着是声音，睁眼闭眼都是声音，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种种他无法抗拒的声音强暴着，从里到外，一点点都得被这无所不在的声音掏空着。特别是那种"窸窸窣窣"的就在你身边但你就是阻止不了的老鼠磨牙声。

从內心来讲，这位公司技术主管是同情、理解老鼠的，土地不断被征用，房屋不断被拆迁，路面不断被硬化，粮食越来越难找，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老鼠们也与时俱进，学会爬水管，钻冰箱\空调，学会了选择废纸片\棉布代替桔杆稻草。它学会了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村城镇化，它也以极强的适应力\生命力就地城镇化。

陈浩峰甚至很是佩服老鼠的强大內心和顽强的生命力，它们祖祖辈辈躲躲闪闪，阳奉阴违，鼠头鼠脑，贼眉鼠眼地躲在阴暗角落，伺机窃取他人的劳动果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毒不绝，熏不死，烧不尽，打不完，如影随形。只听说有流浪人\流浪狗\流浪猫，没听说有流浪鼠的。

可这回，老鼠的的确确把陈浩锋惹着了。陈浩锋一个晚上开灯熄灯，用撑衣杆敲地，学猫叫，翻箱倒柜，能想到的招都用尽了，可这老鼠倒是玩起了鼠捉人的游戏，你出声它不出声，你不出声它接着出声。一宿下来，把陈浩锋折腾得半死。

陈浩锋头昏脑胀，红着眼睛，怒火中伤，天一见亮就忙乎开了，他寻遍家里的每一个角度，沿墙根偶尔可见的老鼠屎，从卧室到客厅到客厅一角的立式空调，最后锁定目标。关门,挪沙发，断电，拿出扫把，放倒空调，蹲身，侧脸斜视，鼠臭味扑面而来，果见电机处白絮飘飘。"老子要直捣黄龙，非要活捉你狗日的不可。"陈浩锋往空调电机处狠命鼓捣一番，老鼠"吱吱"哀鸣，狂蹿而出。陈浩锋一顿乱踩，一只老鼠头骨碎裂，当即毙命;一只荒不择路，沿墙脚线来回躲闪。陈浩锋气喘吁吁，扔鞋子，掷拖把，都被老鼠巧妙躲过。陈浩锋最终发现，老鼠虽然狡猾，但也有它的致命弱点:总往相对阴暗的角落里跑。比如此时此刻，老鼠的逃跑线路从未离开过墙角线。陈浩锋急中生智，一动不动站在老鼠必经之处，一只脚靠墙微微抬起，形成一个开口，屏声敛气，等待老鼠自投罗网。不一会儿，老鼠果然沿路返回，临近脚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见四周没有异样，低头直往陈浩锋的脚底钻去。陈浩锋顺势稍一用力，只听见老鼠"吱吱"惨叫，不一会便没了动静。陈浩锋料想这老鼠眼见无路可逃，必然祭出最后一招一一装死。松开脚，果见老鼠四脚朝天，牙关紧咬，两眼紧闭，任你怎么拔弄，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反应，只有那肚皮的起伏证明它还是个活物。

老鼠装死一一自欺欺人，陈浩锋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这些天来自己人不人猫不猫地被这老鼠的声响整晚折腾，便气血上涌。

"狗日的，你不是很能吗？你再吱几声给爷爷看看。""你不是很聪明吗？看爷爷今天怎么收拾你。"

陈浩锋此时才觉得掌握别人的生死是多么痛快与得意的事情。

在这座沿海城市打拼了这么多年，短短十几年时间，凭借自己过硬的专业技术素养和超乎寻常的执着隐忍，陈浩锋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员工迅速成长为独挡一面的技术权威。但其中的苦楚外人难以知晓。干技术的与老鼠有很多相似之处，为了生存与发展，通宵达旦，没完没了地研发，突破，再研发，再突破，要确保自己始终走在行业的最前列，才不会被残酷的竞争所淘汰。

长期的超负荷工作，让他越来越神经质了;复杂的人事关系让他难以适从，这个不谙世事的技术控连走路都在想问题，他不会满脸堆笑与人沟通，不会管控自己情绪，了解他的人说他是属月的，阴晴圆缺一目了然。不了解他的人说他是属树的，一年到头就一个样一一面无表情。这样的人思维总在技术层面上转，一个项目\一项革新决定一个公司的走向，所以公司对陈浩锋的期望很高，期望高任务就重，任务重压力就大，压力大焦虑就多，焦虑多就失眠，一失眠就心烦，一心烦就破罐子破摔。

这几天因为关键技术突不破，研究停滞不前，手下十几号人焦头烂额，拿到手的薪水少之又少，还要承受自上而下的层层指责。在公司干了十几年了，近四十岁的人了，老大不小了，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上万的房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公司不管这些，只管结果，沒有结果，就得卷铺盖走人散伙。

"操"，陈浩锋找来细铁丝将老鼠四肢固定在椅子靠背上，狠狠地吐出一个字。他胡乱穿好衣服，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猛地喷在老鼠的嘴脸上，老鼠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这不禁让陈浩锋来了兴致。反正是周末，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自己乐一乐。

陈浩锋打开灯光，找来一根铁丝，一本正经地坐在老鼠前面。

他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袖，倒上一杯热水，干咳两声，像模像样地审起鼠来。

"姓什么？叫什么?"

老鼠闪烁着眼神，鼠须微抖。

"啪"，陈浩锋一铁丝抽在老鼠身上。老鼠极力挣扎却又无力动弹。

"你以为您不开口，老爷我治不了你的罪。"

陈浩锋站起身来，在老鼠身边踱来踱去。

"噗"地一声，一口热水喷得老鼠满身都是，鼠鼻鼠唇愈发红润起来，那湿漉漉的鼠毛愈见凌乱了。

"啪"，铁丝声沉闷得让人心寒。

"啥时候盯上我的？说！"陈浩锋用铁丝拨弄着老鼠紧闭的嘴唇，侧脸逼问，小老鼠的头极力后扬。

"你他妈的胆大包天，潜伏在我身边，偷我面包……"

话音未落，手机声响。

"喂，哪位？陈浩锋没空。"陈浩锋看也没看，没好气地一句话刮了电话。预备继续着往下审。

"让我流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

陈浩锋紧皱着眉头，看着一旁的手机，像看着一只让人厌恶的苍蝇。

"你有健全的四肢，却不知创造财富;你一世英明，机智过人，却总是在提防他人……″

陈浩锋一边用铁丝敲打着鼠头，一边听着手机里的彩铃声。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直到这沧桑的歌声反复想起，他才极不耐烦地瞄了一眼对方的来电。

哟，顶头上司鼠帝周老板。

陈浩锋习惯称老板为鼠帝，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就是跟老板一样只能按照市场这只猫定下的游戏规则继续着无休止的奔命。

他知道残酷的市场竞争早已经把他和他的老板及公司都变成了老鼠。他研究的每个项目都是"老鼠们"逃生的门洞，等你快赶到洞口的时候，就又被先到的"老鼠″抢占了先机。

陈浩锋此时还不敢得罪老板，老板此刻也需要陈浩锋。

但彼此已听不懂彼此的语言。

陈浩锋大声地诉说着审鼠的细节，周老板只听到一阵"吱吱"乱叫的老鼠声。周老板一声高过一声的"陈浩锋"，在陈浩锋的耳朵里却是熟悉而陌生的人类因为胆怯而故作镇定的恐吓声。

陈浩锋大汗淋漓，焦急万分，他惊恐地看见自己在审判老鼠的游戏中渐渐变成老鼠，先是嘴巴，后是四肢，粗糙的毛发覆盖全身，呲牙咧嘴在那只被捆绑的老鼠面前蹿腾，完全不顾那手机里焦虑地呼喊。

"你如影随形，却让人感受不到片刻的欢娱;你自以为全世界都是归属于你的，所有会呼吸会运动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毁坏了你的家园，抢占你的土地;你这个懦夫，你不敢面对面与人较量，却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陈浩锋不停地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老鼠虽已不能动弹，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神不再慌乱，轻蔑中带有一丝的怜悯。

这让陈浩锋极为不适。他狠命地抽打着眼前的对手，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你他妈的偷便偷了，还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卧榻之侧大秀恩爱，出入成双，祸福与共，旁若无人。吃我的，住我的，藐视我的存在，仿佛你是这里的主人，我是个多余的存在。"

陈浩锋悲从中来，完全沉浸在痛苦无奈地诉说中:"我在无休止地加班中苟活，你衣食无忧地享受;我孤独一身，没有爱情，没有健康，没有工作乐趣，没有财富，上不能孝亲，下无幼可抚，像一个真正的囚犯，被囚禁在永远轰鸣着的竞争机器中;你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乐此不疲，独享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一家老小其乐融融，生死与共。"

老鼠昂首挺胸，白绒绒的肚皮好似一道白色的瀑布自鼠头的悬崖垂挂而下，令陈浩锋钦羡又沮丧。

想起自己的十年寒窗\那个酗酒赌博逼走母亲有极强暴力倾向的父亲，想起生死相还的巨额房贷、一个接一个英年早逝的同事，想起研究了一半即被淘汰又不得不重新开始的一个个胎死腹中的项目，想起干冷的北方的冬夜和惨白冷寂的小台灯，陈浩锋放下手中的铁丝抱头啜泣，哽咽不能自语。

周老板已经连续几天不见陈浩锋了，手机里的阵阵鼠叫由强变弱，继而音讯全无，无数次无人接听后，寂然关机。周老板慌了，项目部的工作也无法开展了。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先要找到失踪的人。

周老板报了警，民警让他们先去陈浩锋的住处看看。于是周老板带着公司几个与陈浩锋要好的朋友，连同派人接来的陈浩锋的父亲，急急忙忙赶往陈浩锋的租住地。还未进房，就已闻到一股刺鼻的鼠臭味。一帮人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地眉头紧皱\抬起右手在自己的鼻子边煽来煸去。

房东开始开门，但门已反锁。

破门！

门开了，周老板掩鼻往门口一探，只见一只巨大的老鼠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奄奄一息，被捆绑的小老鼠耷拉着小脑袋早已死去，嘴角血迹已干，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吓得赶紧抽身而退，远远地捂着鼻子。

"浩锋，浩锋!"几个好友紧张地呼喊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

此时的陈浩锋内心既脆弱又绝望，他极力收缩着身体，固执地想把自己浓缩成一团。

他口干舌燥，厌恶地感受着这尴尬而紧张的气息。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迷糊，四肢僵硬。

他成了老鼠，但他发现自己除了惊恐异常，老鼠的其他种种本事，他什么都没有学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群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袿的人小心翼翼地将他和那只被他踩死做\刑讯而死的小老鼠扔进硕大的垃圾箱里。

不久，当地的一张报纸在不显眼的一角刊登着周老板亲自拟定的公告:

陈浩锋同志，你擅自离岗逾期不归，超过规定期限，情节严重，经研究，本公司决定给予除名处理。依照有关规定，你享有陈述和申辩权，限你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7天內向本公司提出申请，逾期视为自动放弃上述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