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陵:滑冰的人们

五哥放羊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2px;"> 滑 冰 的 人 们</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文/ 刘 嘉 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 </p><p class="ql-block"> 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圆形广场中央有个大水池,水池中央堆起若干块怪石,喷泉就从怪石之间向天空喷射,白亮亮的。等我大一些,广场中央的水池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座很高很高的雕塑,一位伟人高瞻远瞩地挥着手,还有一群人站在他下面抄着武器和工具,做着各种舞台动作。</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了,雕塑还在,只是有些旧了,圆形广场却一点没老,它在周围的一大圈欧式建筑的簇拥下,像众星捧着的月亮一样光华依然。夏季的黄昏,我总要陪着女儿到那儿消磨时间,看看蓝天上各种昆虫形的风筝,听听五花八门的声音。我女儿不停地吃着小食品,吃完了还要去滑旱冰,旱冰滑完了再接着吃下去。这是她一天中最扬眉吐气的时刻,就像分田分地真忙的翻身农民。她身上压着三座大山,一座是每天必写的许多页田字格,一座是每天必做的许多道算数题,一座是每天必弹的许多首钢琴曲。</p><p class="ql-block"> 现在又到了她翻身解放的时候。她在这个特大号生日蛋糕一样的圆形广场上东张西望,嘴里嚼着玉米面压成的康乐果。我坐在广场边缘的石台上,屁股底下垫着一张当日的报纸。我女儿也坐着,屁股底下垫的可是我的膝盖。夕阳的光辉掠过伟人雕塑洒在她身上,她眯缝着眼睛,脸上的汗毛亮晶晶的。她吃完了康乐果,稍事休息,又开始吃雪糕。雪糕吃完我估摸着也该喝点什么了,她一天的安排就是这么满。</p><p class="ql-block"> 小丫头片子吃饱喝足了,率我来到一个出租旱冰鞋的中年人跟前,命我交出三块钱,之后坐在石台上让人家为她穿旱冰鞋。重新站起来后,她趔趔趄趄滑了几步,摔倒了。爬起来,又滑几步,再次摔倒。我架着她一步一步往随便什么地方滑,我们都出汗了。后来她滑着滑着就轻快起来,开始打我的手。她穿着雪白的半袖背心和深蓝色吊带裙,梳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的人影越来越小,我的紧盯住那短头发的眼睛有些花了,便回到原先坐着的石台上,远远守望着。</p><p class="ql-block"> 广场上人多起来,他们看上去漫无目的却又兴致勃勃。有一个女人忽然飞起一巴掌,打在一个男人脸上,之后大哭,那些多起来的人一拥而上,把那一女一男围得水泄不通。广场东北部有一架做生意的器械,一个人站上去,可以同时知道身高、体重和营养状况。有个人刚刚量完,一个录制的声音告诉他:“您的体重偏低,请注意加强营养。”周围爆起一片笑声,那些对一女何故要打一男已经失掉兴趣的人们又向广场东北部拥去。我的眼睛和耳朵里塞满了唢呐、彩扇、锣鼓、毽子、羽毛球、贵妇犬、情人的红唇、拉丁舞的胯部、英语会话、一双双凉鞋、拖鞋、高跟鞋。</p><p class="ql-block"> 我女儿忽然不见了,我使劲眨眨眼睛,转转脖子,还是没有那雪白和深蓝色的影子。我打了个寒战,从石台上站起来,疯狂地冲向人群。我想她一定滑到群雕的另一面去了,我们不能把自己视野之外的东西想当然地一笔勾销。我从人群中曲曲弯弯绕到了雕像的另一面,大约十几个男孩女孩在那儿滑旱冰,没一个是我女儿。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浑身大汗淋漓。但我又想,她说不定已经滑到了我刚才能看到的地方,只不过由于我的不沉着,那地方这会儿又变成了我的盲区。我围着雕塑转了好多圈,全都一无所获,脚步逐渐沉重,呼吸里有一股铁腥味,我想我无论如何得歇会儿了。</p><p class="ql-block"> 我又回到原处,座位却被一对小男女占了,他们相拥着正在接吻。我拍拍小男子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地方。”他们继续接吻,理都不理我。我大吼一声:“这是我的地方!”小男子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说:“你的地方?”我一把将他薅起来,就像薅起一株小白菜,之后一屁股坐下,望着华灯映照中巨大的群雕垂泪。我身边的人包括那对小男小女都用一种年轻的目光怒视着我,我也顾不上了。</p><p class="ql-block"> 小丫头片子会不会在和我藏猫猫?但愿如此。她曾经练过一首名为《滑冰的人们》的外国钢琴曲,为这个她没少挨揍。现在她终于把这首难度很大的曲子弹出了名堂,连音乐学院的教师都赞不绝口。可是就在苦尽甜来的时刻,我的小丫头片子滑着旱冰把自己弄丢了。她会到哪去呢?难道人贩子也更新了男尊女卑的观念,连小丫头片子也要往大山里拐卖吗?我女儿可不容易摆布,嘴茬子也很厉害,除了我和她妈,谁还会稀罕得要死要活呢?她本来留着漂亮的长发,她妈非得要像割韭菜一样,把那些用很好的营养种出来的头发剪短,说是上学了早上就省事了。结果小丫头片子成了小小子。亲爱的人贩子!把女儿还给我吧!你拐走一个会弹《滑冰的人们》的女孩有什么用呢?我心里惶恐极了,怎么向她妈交代呢?也许再过一会儿,广场上便会响起派出所招领孩子的广播声?</p><p class="ql-block"> 正当我用一只皱巴巴的手绢拭泪之际,我的女儿远远地出现了,穿着雪白的半袖背心,深蓝色吊带裙,舒展着双臂,燕子一样滑向我,滑向我。她的头发变得又粗又黑,胸脯高高的,身高足有一米七零。我大吃了一惊。她倏地停在我面前(旱冰鞋的轮子是红色的),调皮地笑着,把一筒饮料递给我,说:“爸,看您,又流泪了。我推着您再滑一圈,就送您回医院。”</p><p class="ql-block"> 我低头瞧瞧身下的轮椅和边上的一支拐杖,摸摸坑坑洼洼的脸皮,又大吃一惊。女儿已推着我轻快地滑行起来。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滑行,包括那些做生意的人们、谈情说爱的人们和吵来吵去的人们。</p><p class="ql-block"> 圆形广场上空响起蹦豆一样清脆的钢琴声,正是那首《滑冰的人们》,速度快极了,甚至比我们衰老的速度还要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芒种·刘嘉陵专页》1998年第9期</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