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咸一点甜

光禄旧友

冬至祝福

作者 于丹

 

按照二十四节气算，大雪后小寒前有个重要节气叫冬至，福州一向有冬节大如年的说法。要隆隆重重过。首先是搓圆， 冬节吃的丸子在方言中读xi“米时” 。写成米旁加时字， 也是闽人造出来的别字。其实就是搓糯米圆子。

但是此圆团不同于平日的彼汤团。

第一有讲究： 前数日先将糯米与梗米按照比例配好。磨浆嗮之成粉团。搓圆之日，再加水揉和。如果家中有新媳妇，则必须由新妇担任此要务。图吉利之意。是夜，家中所有人必定要归家搓圆；图团圆之意。

第二有仪式：

在祖宗圣龛之前，要瓶插金橘一只，新购土制孩儿形蜡烛台( 孩儿手持元宝，也称回进宝烛台)，上燃巨烛，陈于神龛两边。

神龛前放置一个大竹萝，萝上置米粉一大团。并朱煮一副，福橘十枚。此外须有金菊或四季花

 然后，一家人围着大圆桌搓丸。福州土话将大圆桌称为月桌---非常优雅贴切—圆圆的月亮可不是团圆之意义？

福州冬至祀天，此汤圆是必须的。有“冬至汤丸夏至面”之说。一说汤圆像天圆，闽人受天佑，因此祭天最诚。

第三，有娱乐。

福州民俗，搓丸是要唱歌的。一家人边搓圆，边唱歌。歌词各异：

搓希试搓搓，依奶疼依哥，…..

搓希试搓搓，依嫂骂依哥,…..

 

朗朗上口诙谐娱乐，节日气氛浓郁。小童最开心的是，后面的词可以改唱。

一望而知是旧日大家庭的生活，一去不返。但是儿歌今天小朋友还都会唱。

在搓丸时可以随心所欲搓一些元宝啊，如意啊出来。带身孕的女人还可以将丸子煨在炉子里，待其爆开，以占男女。

丸团煮熟后捞起，放在另备的加糖黄豆粉和花生粉中滚过，这就叫。

丸团先供祖宗和神前。然后再煮给人吃。 一旦细细磨出的黄豆和花生粉附着在热腾软和的糯米汤圆的表面，糯米汤圆惯有的甜腻立即被冲淡了，味蕾顷刻多元立体起来。

吃过后唇齿留香，从此害起相思病的不少。相比之下，普通的汤圆只是路边的野花而已。

冬至搓丸在福州时盛大节庆。因此留有很多诗歌。描述冬至之夜的家庭。如：

搓湯圆，搓湯圆，举家老稚开欢颜，丹菊插瓶橘堆盘。高烧红烛燃沉檀，新娘四季花满攒。调羹素手和粉团，栲栳珍珠颗颗摊。善颂善祷舌翻澜。公公致富郎服官，子子孙孙冠华冠，翁婿大笑百忧宽。白头同梦游邯郸，湯圆未熟宵已阑。

冬节掀起盛大庆典的大幕，接踵而来的是祭灶，小年，除夕，春节，一直到元宵落幕。另一种别致的丸团登场，称元宵。 那是有肉馅的汤圆，表面上看跟一般汤圆无异，其实内里是瘦猪肉，精致酱汁调制过的肉芯用香糯的糯米包裹起来，让纯纯米汤只起衬托作用，就像舞台背景，虽是不可缺的配角，但谦逊温婉不抢镜。

品尝元宵要调动人的全体感官：视野要宽，舌齿要配合。因为一不留神您可能错过肉馅里淡淡的五香味或若有若无的桂花余韵或檽米皮的软和。可惜陆文夫老师没有尝过福州的元宵，否则，他一定要写美食家续篇的。

因此，许多人介绍福州美食的特点是甜到微酸。我以为不妥。应是咸中有甜，微妙搭配。

福州人特好甜咸混搭，如特美味的肉丸年糕。居然将酱油和红糖加入薯粉，芋头丝和肥肉块中。据说很久以前，一只小猫打翻酱油瓶，酱油槮入原本甜的年糕料，师傅将错就错，结果，这新型的甜咸交加年糕大受欢迎。经典名品就此诞生。

福州宴席传统菜最少有三道甜点：花生汤，槟榔芋泥和粉包汤。往往还另加八宝饭 千叶糕。按照12道菜算，甜点就占到四分之一，高居各省传统菜谱之首。

哄孩童吃饭，福州父母的拿手好戏就是用水果沾酱油。桂园荔枝苹果芒果杨桃李子桃子，逮到啥就是啥。小人儿吃饭，面前总有一小碟酱油，那就是用来沾水果的。外婆家有一棵大芒果树，因此，我吃了不少沾酱油的芒果，从此爱上了那种微咸微甜微香的口感---那不是人类的厨师可以搭配出来的，而显然是大自然对于我们福州人最特别的馈赠。

闽人的味蕾大概就是这样养出来的。无独有偶，某次与美国人共餐，他们将细盐涂抹在苹果上，一桌人笑， 我却很舒心。哎呀，我的福州人的舌尖完全理解。

饮食习惯是文化的反映。闽文化的魅力处处透着刚柔张弛结合的智慧。

仿佛是一个哲学命题， 就此我曾请教过一中国通的法国学者。他说你们不是有一句话说：世事洞明皆学问吗？这就是了。

我们巴黎评最性感女人，结果将“矛盾”作为一个必备条件。女人只有美是不够的，她要有不寻常的多样化的个性。像猫一样。

世界充满着矛盾，对立的共生造就多姿多彩世界。如：生和死，美和丑，春夏与秋冬。闽菜中的咸与甜的交汇恰恰是魅力所在。

糖是拿来爱的，世间万物凡是美好的，常用甜来形容。

然而，盐是活命用的。生物学和医学均已证明。

在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中，奥荻丽雅对父亲说

---我爱你，就像爱盐一样。

她为此献出了青春生命。

这是人类爱盐的宣言。

 

一点咸一点甜，平衡和节制，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