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抵达盘龙镇已是午后。天阔云遥,晴明祥瑞。远远望见屋瓦青壁、飞檐斗角的建筑,心里陡然有了几分厚重。一千多年的气息,盘踞在这山环水抱的地方,那已是浓得化不开的一味古药,苦涩、绵长。</h3><h3><br /></h3><h3> 几株高大的树木赫然入目。褐色的树身,褶纹遍布,远古化石般。粗壮的枝干,气昂昂冲天而去。阳光清减了,凉气荡开。不远处,木柱青瓦的楼阁房舍,镂刻精雕的栏杆窗棂,安然地躺在浓厚的树荫下,古韵犹在,又焕新姿。被泽润后的古屋,洇出清寡的韵致,由古镇入口处开始,站成两行,一副岁月静流的面目。乍见游客而至,又急急地披上绶带,迎宾小姐样,轻抿红唇,眉眼含笑,躬身相迎。</h3> <h3> 古镇的码头,从前很繁荣,舟楫林立,商旅如云。如今,乌篷船已不见,换了体积沉笨的铁壳游船,船身描一些时尚的元素,甚或有粉饰后的阿猫阿狗的图案。其色斑斓艳俗,冲煞古意,将古镇搞得像一件做旧的高仿。河对面有一座寺庙,据说里面住着几个颇为灵验的菩萨,游人们总要去那里奉香礼佛。似乎,去了,才能求得一个心安,不枉此行。远远地瞧了一眼,尽管码头上堆满人,我却毫无渡河的兴致。</h3><h3><br /></h3><h3> 船启动,河水漾起,不停地往后翻涌,浑浊的水浪飘出一股腥味,任由河风吹送。我转过身,屏住呼吸。原想夜里去体会一下"秦淮泛舟"的怡然,不曾想,桨声灯影已弥散于杂闹与尘灰里。那一次去,本为一方悄然的幽谧。未料,有此想法的人挤满了古镇,我为自己的匆然之行悔烂了心肝。</h3><h3><br /></h3><h3> 那时刻,很想寻一处安静的茶坊,品一杯竹叶青,看茶叶摇落的美态,观眼前飘摇的红尘,强制性地引发自己的思古之幽情,好过在人群里晃荡,挤一身臭汗。踌躇间,一拨又一拨游客陆续向古街走来。骤然地,我被人浪掀起,无奈地随波。</h3><h3><br /></h3><h3> 古街由众多窄窄的小巷组成,青石板铺就,上面散落着零星的青苔,可以想见雨天的溜滑。巷子两旁清一色暗灰古墙,肃然地立着。墙面,间或凸起一些浮雕,有新凿的痕迹,古韵又煞减几分。</h3><h3><br /></h3><h3> 现代人惯于雕刻所谓的心情,更擅于将远去的光阴把来搞搞噱头,为精神的饥渴填补养分,从墨深的镜片后,发出高亢的咏叹调:啊,感谢伟大的祖国,让活在今天的我们还能得观古意,幸甚!仿佛,心灵也从此再不会暗淡无光。这一套把戏,在许多景区被发挥到极致。</h3> <h3> 脚踏青石板上,平跟鞋的声音寂然。于这无趣里,我的听觉倒灵敏了,开始留意身边游人们的步履和鞋子。男人的步子迈得大,沉稳,极少有锐响。女人不然,或挎包,或甩手,眼神骄傲且不屑,莲步细碎,脚着黑色、棕色、火红色的高跟鞋,踩着青石板,也是坚实而笃定,噔噔地回荡一壁清脆。女子走路,最要紧的是保持身段的扭摆韵律,这是极其生动的美。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高跟鞋与古风交错,夸张、违和里迸裂出并燃的火星。探古寻今,遐思悠逸,是为乐。我心里的郁气,因走入渐深的古街,而浸淫古气。</h3><h3><br /></h3><h3> 古街越发开阔,各色小商铺扎堆,以小吃店居多。乌黑发亮的门板,家族传承的老字号招牌,一字排开。如果将整个古镇的招牌叠加,怕有上亿年光景。不少店门口插着一面蓝底白字的布招牌,此类迎风而立的"屁帘幌子",不免让人想起"十字坡",心头平添豪气。男人们尽可在脑海里亲近孙二娘的丰乳肥臀,那一道深深的乳沟引领着脚步跨入其间的某一个店铺,拍着桌子扯一回嗓子:老板娘,上酒,再切二斤牛肉。女人们则意淫着武二郎的一身腱子肉,很想豪情一把,却不具备二娘的飒爽与魅姿。嘴里只绵软地吐出:老板,来碗"伤心凉粉",再拿瓶豆奶。</h3><h3><br /></h3><h3> 古镇里有很多酒铺,多是自家酿的酒。好些年没喝过白酒,从酒铺前经过,突觉冲鼻,连打几个喷嚏,又忍不住驻足去嗅一嗅。曾经,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喝酒,无论忧伤快乐,一味沉湎于酒里,以酒精去凝结笑容或挥发愁绪。后来,明白了。酒,不如广告里表述得那般绵甜醇厚,什么淡雅、浓烈,甚至色清如水晶,香醇如幽兰,让人痛饮之后,余味悠长……通通是屁话。酒,只是人的一种精神依附和饭桌上一件重要的道具,是人们为了自己犯错后寻的一个由头,实际意义仅此而已。</h3><h3><br /></h3><h3> 一路行来,眼里看着,嘴里品着,各种乡野小吃塞了一肚子。此时想来,唯有古镇里的石磨豆花不仅让我的味蕾开了花,还差点阻塞我的食道。那天,我围着那白瓷大碗转悠半天,低调的精致,柔腻的萤光,虽产于乡野,却自成格调。从前在市区里吃的豆花,研磨功夫没到家,上面洞洞眼眼,破绽百出,尽显流水线和手工的区别。古镇的豆花,一块块像极了细腻温润的白玉。细细看去,又宛若温泉新浴的白衣仙女,肌肤冰雪娇无力,哪里舍得下口。</h3><h3><br /></h3><h3> 没多会,店家又摆上两碗调料,辣椒的鲜亮刺激着味觉,辣椒上面绿油油的葱花愉悦了眼睛,碗边几颗酥脆的黄豆挑着眯细的黑眼,轻慢得很。我坐下,一股脆香往鼻息里浸漫。我的唇口里分泌出唾液,喉咙开始蠕动,抓起筷子便将那白玉送入口中。至今,我都没能回出味儿来。那天,囫囵吞下时,一颗黄豆在我咽喉里撒欢,呛到我几乎闭气。由此我确定,艺术品,只适合欣赏。</h3><h3><br /></h3><h3> 古镇里纵横交错着许多卵石巷道,不如青石板平坦。想着那些高跟鞋,我笑了。我是肤浅的,领悟不到古意,走走停停,只为瞧瞧古怪稀奇。时不时,会看到巷道旁突兀地冒出一两座戏台子。对古镇的管理不解,别处全是光鲜的外壳,此处却因年久失修,无人打理,周围杂草丛生,芜荒空凉。我兴兴然走上前去,遥想台上曾经的辉煌和铿锵的音律,有人站在戏台下拍照,我却听到了戏台上的朽木在"咔咔"作响。</h3> <h3> 身体被远去的弦音绕起丝丝念念。我想象自己穿着红厚绿浓的戏袍,脸上涂满油彩,站在那高台上,随着乐声满场咿呀着飞舞……不知怎的,一转身,一个甩袖,我的发间竟生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想起前世今生那个词,我惊叫,狂奔而逃。从来不认为自己胆子小,而这里,游移着一股鬼魅之气,若夜里来此,指不定会冒出一两个鬼魂狐仙来。与我为伍吗?NO!那是千年之后的事。</h3><h3><br /></h3><h3> 去古镇前,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脑海里没有储存预订两个字。到了才悟懂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年月,深山老林恐也喧沸杂吵。寻不到落脚的客栈,我气恼,施施然往更深的古巷里行去。</h3><h3><br /></h3><h3> 天欲晚,古木浓荫匝地,似一大桶黑色油漆倾翻,青石板变得黢黑。纵然身边人迹不绝,独行的我,念及那戏台子,心怯怯的,吊诡之事总于夜里发生。我加快脚步,向着灯光明亮处一阵小跑。天可怜见,我寻到了住处,是一处民居,看到门前挂着迎客招牌,我的心终能与脚平放在一起。比之镇上的热闹,这里稍显清冷,正合我意。</h3><h3><br /></h3><h3> 这是一个古旧的院落,院里点着几盏糊上红纸的灯,幽幽然。都市里的电梯公寓跟老宅院没法比,这种古老的院落无论如何破败,总彰显出沉实的气度。电梯公寓,太轻飘,这是天地的差别。院里有两棵榕树,阔深的树荫将整个院子浸润出阴潮之气。树根下冒出些许野花,又给予院落蓬勃的意趣。</h3><h3><br /></h3><h3> 听得门响,一对中年夫妇疾步出迎,只觉他们身子壮实,瞧不出具体的肤色。闻听我要在此落脚,脸上的笑容爆绽开来,有作假的嫌疑,都是钞票作祟。走得疲累,肚子也在叫唤,我点了些酒菜,他们的笑容里又狠狠地拉扯上眉毛鼻子,有古城墙的琢痕。</h3><h3><br /></h3><h3> 房屋为一楼一底,没有先前见到的旅舍那般气派,倒也干净。厚重的木床,原生态的气味,仿若置身原野。白底蓝格的床单,在荧光灯下泛着幽蓝。大红色的花布枕头,不太应景,少了清雅。窗前一张旧桌子,乌糟糟的,没有灰。桌上有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野花。粉的娇嫩,黄的柔婉,边上配几片叶子,一圈绿,也还清心。</h3> <h3> 古镇的夜,坦白、浅显。月色白亮,透着清寒,没有乌蓝的云作幕布,更加出挑,亮如照灯。即使沾惹上尘俗之心,乡野里的月和人终是更为亮堂。都市的夜,城府是极深的。月光,多有模糊的晕黄,云与月之间紧粘,含混不清,月儿也蒙着纱,天空一并黯然。城里的月光是一张网,"蜘蛛们"很勤劳,却往往心向良宵,得来的仍是怅惘。</h3><h3><br /></h3><h3> 洁亮的月色,拂不去几十年都市生活积养的躁气。幽寂的古镇,于短短的两日行里,让我体味不到更多舒放的沉香。溜光的青石板,铲不尽的霉苔,或许才是真实的生活。记得那天临走时,偏又生出以后不能再去的怅恋。</h3><h3><br /></h3><h3> 从来不认为曾经的走过、路过、遇过都可以留滞于心,那一切,抵不了一个错过。这一路走下去,我不知道脚步忽略了哪条路,还有多少被我错过的景致?下一程,于何处将息?!</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