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傅家土窝往事

淡巴

<h3>  朔风漠沙边墙城,万里腾云翻卷来。</h3><h3><br></h3><h3> 一个落叶初秋的下午,偶然的机缘,我来到了榆林老城米粮市顶的一处四合院。在这"顶上蜿蜒不见巷"的东头,古旧、高大的门楼下,生于1921年,96岁的傅祯老人,替我掀开了傅家土窝厚重往事的长卷。</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傅育材</b></h5> <p class="ql-block">故事要回溯到上世纪30年代。毛乌素沙漠边城榆林,手工作坊林立,百姓生活挣扎在生死线上。镇守使井岳秀主政之下,压榨陕北劳动人民的名目繁多,群众称他为"土皇帝",人民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30年,傅祯的父亲傅育材与白玉峰在榆林老城区大街上万佛楼西北角、保和号的后院合伙开了一家名叫"集贤楼"的小饭馆。傅育材是名厨李子菁的徒弟,当时榆林城内的厨师大部分出自于李家。"满汉全席"、"八大碗"、"羊道"是李家最著名的菜肴。当然,还有羊杂碎、拼三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羊道",是满桌菜肴用羊的全身零件制成的一桌宴席。说起羊道,还有一段故事。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武宗皇帝巡边,在榆林居住三月有余,行宫设在榆林城太乙神宫(今凯歌楼)上。在这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联接地带,气候干燥,水果、蔬菜稀缺。为了伺候好皇帝的饮食,面对榆林以羊肉为主的食材,宫廷御厨、戴总兵府的官厨以及榆林民间的厨师名家绞尽脑汁,把羊从头到脚、从五脏六腑到皮肉、到骨、到髓、到乳、到血,搭配以其它食材,灵活运用烧、煮、炖、烩、炒、蒸、炸等烹制技法,每天变着花样上呈皇帝。武宗皇帝虽然天天吃羊,却绝不雷同。心情大好,御赐"羊道"二字,以作表彰。并赐戴总兵上方宝剑,挂征西将军印,戴氏显赫一时,今榆林东山之上的戴兴寺即是戴氏宗祠。后来,就连北京城里也大兴"羊道",盛红楼和盛宾楼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而在榆林当地,经过一代代厨师不断加工,"羊道"渐成一绝。</p> <h5><b>   前排正中为傅育材;二排左一为傅祯,右一为慕容爱华。</b></h5> <h3>  傅育材,1894年生,字宝枢,家中兄弟排行老三。父亲傅证是一名皮匠,曾经营过一间名为"磁店皮房"的小铺子;他的老爷傅国玺当年就是榆林城非常有名的商人,在榆林大街凯歌楼旁边拥有东西半道街几十间商铺。他不仅经商有道,为人也极为慷慨仁义。如今,在凯歌楼附近小巷里立着的一块小石碑上,记载了傅国玺曾将一间房子施与庙会的事件,立碑时间为:道光岁次丙午润五月。</h3> <h5><b>  傅育材全家福。二排左二为傅淑芝,左三为傅育材;右一为慕容爱华、右二为傳祯。</b></h5> <h3>民国18年,陕北遭特大旱灾,饿死了很多人。这一年秋天,傅育材把"集贤楼"搬迁到李学士巷与常官巷中间。这是一处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建制,东院有五间东厅,南边三间厨房,北房是韩家才开的旅馆。迁址后,傅育材将"集贤楼"改名为"鸿宾楼"。1924年,国民党22军军长井岳秀在贾盘石下巷龙泉寺开了个修械所,那些订枪买炮的生意人,时常会到鸿宾楼谈生意、吃饭。1926年,修械所蒸汽机开始发电,榆林城第一次用上了电灯。不得不说的是,这个修械所引进的机器、技术、火力发电等,开创了榆林的近代工业。</h3><h3><br></h3><h3>鸿宾楼饭店招牌菜是十二件,据说是营养学家也配不出的食谱集合。榆林老十二件饮食风俗始成于清末,一般是每桌6人,按顺序依次上菜。它们分别是:老寿星座盘、拼三鲜、菠菜焖肉丝、炸糕丸子、八宝饭、徽州丸子、白炖、红炖、粉丝汤、葫辣鸡、蛋羹汤、黄花汤。同时,店里还有连毛杂烩。</h3><h3><br></h3><h3>傅育材因一手好厨艺,周边很多人慕名来当学徒。他带过的徒弟有白福星、姬随元、常三、李干卿等;饭店记帐先生姓牛,一直在鸿宾楼工作到解放以后,后来在榆林第一毛纺厂当过厨师;常三曾经跟随邓宝珊将军做过饭。</h3> <h3>几年过后,鸿宾楼旧址韩家的房子卖了,傅育材又将饭店迁址到新楼巷与李学士巷中间,租了乔百万的房子,重新开张。经过多年的经验积累,鸿宾楼饭庄的菜式更加丰富、厨艺更加精湛,店面也更加敞亮了。暖冬天,只见明媚的阳光照耀在铺着白桌布的5张圆桌上,圆形的凳子也套着干净、白色的漂白罩子。东墙上挂着水银大镜,西墙上挂着一些字画、钟表。几个穿着黑色棉袄、头戴瓜皮帽的小二在勤快地忙碌着,桌上燕窝、鱼排、鱼肚、蝴蝶海参等海菜鲜美油亮。</h3><h3><br></h3><h3>吃饭时间到了,如果预订桌位的客人还没有到,店里会有催官带着写有"敬陪末座"字样的请柬去请客人。菜品考究,服务周到,来鸿宾楼就餐的食客皆是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br></h3><h3><br></h3><h3>尽管距家很近,傅育材一年也难得回几次家。在店里是掌柜,也是厨师,每天吃住在店里,常常忙碌到深夜,辛苦自不必言。30年代中期,傅育材靠着勤劳与聪明才智成了榆林城里最有名的厨师,他能制作十几种宫廷糕点,味道独特,外观精致,无人能及。方圆城镇的百姓对"鸿宾楼饭庄"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请客吃饭在"鸿宾楼",就是对客人最大的尊重。</h3><h3><br></h3><h3> 1935年10月6日,新被任命为"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副司令的张学良与杨虎城乘飞机抵榆林视察军务,参观过镇北台后,井岳秀在鸿宾楼饭庄款待了二位上司。傅育材拿出看家本领,为他们精心准备了"羊道御宴",客人品尝后赞不绝口。</h3><h3><br></h3><h3> 鸿宾楼不仅手艺绝伦,所用餐具也十分考究。民念六年(1937),榆林高等小学教导主任杜弼丞要去江西庐山参加蒋介石的特训班学习。傅育材便委托杜先生到江西"九江振昌瓷荘"订制了一批餐具。整套餐具种类齐全,瓷薄胎润,精致细腻,成为当时榆林城里餐具中最精美的艺术品。傅祯老人珍藏了部分餐具在竖柜里,从不轻意示人。也许,在他看来,这些餐具带着他父亲的体温,守着它们,便亲近着父亲与那一段时光,也珍藏着一段贴心窝的秘事。<br></h3> <p class="ql-block">1935年,张学良、杨虎城在榆林。</p> <p class="ql-block">鸿宾楼饭店定制餐具,精美绝伦。</p> <p class="ql-block">醋壶, 酱壶。</p> <h3>1937年,平津失陷后,摄影师彭华士、画家沈宜谦等大量的艺术家都来到了大后方榆林,时常去鸿宾楼聚会,饭店也因此增加了一些文艺气息。傅育材曾有一幅"蒙汉交易买卖城"的画,被沈宜谦用二、三十幅小画换走。</h3><h3><br></h3><h3>那时候,傅楚材、傅晋材、傅育材三兄弟几十口人在一起过日子。傅祯的奶奶去世后,由本家二哥傅晋材管理鸿宾楼。1945年,因了一些原因,傅育材选择离开了经营多年的鸿宾楼,与任三星在解放巷、牌楼巷中间合伙开了"同乐饭店"。第二年,国共开始在榆林发生争战,社会动乱,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已,同乐饭店关张。</h3><h3> &nbsp;</h3><h3>1949年6月8目,榆林和平解放。庆功会后,左协中军长在鸿宾楼设宴款待解放军营以上干部一百多人。共产党主政,施行了一系列行业权属改革,鸿宾楼也难以为继。</h3><h3><br></h3><h3>历经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在这个风雨动荡的夏秋之交,鸿宾楼终于摘下了烫金的黑色招牌,淹没于历史深处。</h3><h3><br></h3><h3>在这个边塞长城脚下的小城里,喝羊杂碎风依然甚行。羊杂碎铺子,在街上随处可见。老同学、老朋友见面,一两句话过后,就会说:"走,咱喝上一碗杂碎"。"羊道御宴"也在一些有心人挖掘之下,196种菜品,重新出现在榆林新建路的餐桌上。当你询问"老榆林城家"年长者鸿宾楼的故事时,大抵都能说出一些子卯寅丑来。</h3><h3> </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傅祯与鸿宾楼的餐具</b></h5> <p class="ql-block">事业立成后,傅育材的婚姻大事也摆上了重要议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因其家境殷实,手艺响誉前街后巷,榆林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子争相与他结亲。在二八美好年华,经过媒婆牵线搭桥,他娶了开有"亨丰号"榆林大商人刘鼎承的妹子刘宝舒。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乳名冬花,书名傅淑芝。傅淑芝两三岁时,母亲病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在太阳东升西落中继续,傅育材还在苦心经营饭店。过了几年,傅育材续娶了田丰年巷柴家的三女儿柴晓茹。柴氏大户人家出身,大眼睛,圆脸盘,性格敦厚。能剪会画,裁得一手好衣裳,常常给井岳秀太太等官夫人们做旗袍;尽管娘婆两家相距不远,回娘家时,不是抬轿就是骑马来请。柴家的家丁总是侯在傅家四合院的大门外,穿戴整齐,拉长声调喊道:"晓茹姐,三奶奶叫你回家哩,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她陪嫁的红门箱、绿竖柜,厚实精致,绘画精美,至今还摆放在傅祯的四合院老宅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柴晓茹与傅育材相亲相爱,相继生下了大女儿仙花、二女儿与小女儿。后来,二女儿过继给山西的一户人家。仙花病逝后不久,最小的女儿12岁时,因病身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女儿死后,傅育材心情沉郁,眼睛得了白内障。渐渐的,饭店去的很少了。百无聊赖之际,他开始赌钱,将大街上祖先留下来的铺子一间一间地输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5年5月,傅祯高中毕业。考入国民党"无线电同仁训练班",学习结束后,进入国民党政府电信局工作,成为一名无线电报员,负责收发电报。当时,榆林电信局归国民党交通部直接管辖,傅祯一个月工资是36块响洋,在当时是很高的薪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46年,共产党开始攻打榆林,国民党政府收缴军粮的摊派更重了。傅育材因交不起军粮,被国民党抓走,关进大牢。囊中羞涩的傅祯向单位预借了两个月工资,才将父亲赎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历史的车轮匀速向前而不可逆转。1949年6月1日,榆林和平解放,傅祯随军起义,进入共产党电讯系统工作。10月份,被组织派往绥德,负责筹建绥德电报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他与另一同事背着电台及其它设备到绥德车站后,绥德专员霍祝三、副专员曹辅、地委书记杨彩斌等专程到车站迎接。一切从零开始,傅祯与同事两个人24小时连轴转,加班加点工作。一段时间后,绥德电报局终于与太原、临汾、延安、府谷、靖边等省、县域信号联通,实现了一天信息通达的便捷。有了电报的及时沟通,绥德与周边地区的商业、交通半径一下子从省内延伸到省外,逐步真正发挥起"旱码头"的功能。到了90年代初,绥德县还牢牢占据着榆林地区经济、文化、医疗的主导地位,也涌现出一大批精明生意的"绥德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傅祯到绥德工作后,把家搬到了绥德。父亲傅育材也一同前往(柴晓茹1945年病逝)。55岁的他,在政府的"节约食堂"又当起了大厨。因长年掌勺,右手腕严重变形。绥德一住就是十年,期间培养了很多有名的厨师,成为绥德油旋、烧鸡等美食的一代创造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5年,年近70岁的傅育材,回到了榆林城米粮市顶的老宅里,开启了与孙辈们共享天伦之乐的生活。晚年,他满足于世事太平,膝下承欢。脸上常常挂着和善的笑意,与邻居及后辈们在鼓楼周围拉家常、逗乐子,也会回忆童年生活的趣事,但对自己厨师生涯中所有的辉煌与艰难闭口不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过去就过去了,就像天边飘走的那一片云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7年,83岁的傅育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走完了自己勤勉而务实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那个伴随着战乱、饥饿、疾病的年代,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勤劳,将鸿宾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家喻户晓,为家族历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其间的收获与付出,沉甸甸的,成为其后人骨子里的盐。</p> <h3>傅祯大户人家出身,但他的童年并不是锦衣玉食的鲜亮日子。</h3><h3> &nbsp;</h3><h3>他同巷子里的其它小伙伴一样,穿皮袄、皮裤,脚上冬天是一双羊毛毡窝子。碗里端的是烩酸菜,窝窝头。不大的年纪,上学之余,就开始在鸿宾楼跑趟。打扫卫生、运送食品,竭尽所能。</h3><h3> &nbsp;</h3><h3>1939年,傅祯19岁。遵父母之命,在媒婆穿线之下,娶了贾盘石巷住的21岁商家女子慕容爱华,其父为蒙古族,母亲为汉族。这鲜卑族后裔的慕家小姐,生得高挑、白净、俊美。因长期饮用桃花水,双颊更是粉润如春。婚后,生育有四女一男五个孩子,勤快、贤惠、爱干净。傅祯忙于工作,少于回家。她尽心伺奉病中的婆婆,把一家人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86岁因病离世,与傅祯相濡以沫、相敬相守65年,成为后人们津津称道的一段美好姻缘。</h3> <h5><b>  傅祯祖上曾有一位医生,这是一患者送给他的牌匾,落款时间为光绪十五年桂月。</b></h5> <p class="ql-block">傅祯在绥德,电信局从始创到有了黑色的手摇电话,再后来家家户户装了拔号电话机,用上了全球互联网,一直工作到退休。无定河水、疏属山巅滋养了他坚韧的性格与体魄,成为第一个推开通往山外那扇窗的人。他的一生,推动并见证了中国电信发展史,并把最美好的年华全部奉献给了新中国电报、电信事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退休后,他一直住在米粮市顶四合院的老宅里。一盘火炕,几件明清老式家具。精致的摆钟还在嘀哒,似乎时时提醒着时光的流逝与故去。高大的木雕门头前,他守着父辈的回忆与温度,看星起月落,听榆溪河吟唱。在开发区高楼林立的背景下,他的时光仿佛走得很慢很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年近百岁,但他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关于其家族30年代以来的所有大事小沫,连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话与做事方式,保留有民国时期儒士的优雅与风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宅院子的小房里,还留有祖上传下来的清朝官帽筒,有撰写于光绪15年桂月、"杏林春满"四字的木牌匾;傅祯还记得,榆林南郊十里墩祖坟破损的墓碑上刻有两条龙,并依稀可辨"皇佑"两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根据现存资料,虽然无法考证傅祯祖上与明代"由武举官至总兵,镇延绥"、曾居住榆林的傅津是同一族脉,但可以肯定的是,其祖上家世显赫,家风淳厚,书香武豪。傅祯的女儿们,个个温润如玉、仪姿姣好,乍看便知出身不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几代人,无数故事,终会在时代的进程中褪色、风干。但谁又能说他们不是一个个曾经鲜活地走过,来过,活过,他们用奋斗与勤勉的汗水,继承了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大笔挥毫出自身丰满的印记与色彩,书写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中属于自己的诗行,丰富、生动、充满力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附录</b><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span></p> <p class="ql-block">2016年,夏,初访傅家土窝。</p> <p class="ql-block">2017年,秋,米粮市顶四合院家中。</p> <p class="ql-block">2018年,初冬,和李春元老师一起拜访。</p> <p class="ql-block">2019年,秋,我送他刊载《傅家土窝往事》的杂志:《陕北》。</p> <p class="ql-block">2020年,夏,傅祯口述家史。</p> <p class="ql-block">2021年,秋,米粮市顶。</p> <p class="ql-block">2021年,我与傅海霞(傅祯女儿)在米粮市顶家中。</p> <p class="ql-block">2022年,夏,最后一次探望老先生。此时,他已102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