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爷爷的父亲,按我们客家人的习惯该叫太公,正如我父亲叫我奶奶为咪咪,叫我爷爷为阿甲一样,客家人有一套独立的语言体系。我爷爷的父亲按通俗的书面语我应叫作曾祖父的。</h3><h3> 之所以说我是客家人,是因为三百年前的1715年,我祖上的祖上从潮州迁移到四川金堂一个叫龙门的地方的,历经二百多年客家文化影响延续至今,这从我父亲对上辈的称呼上就能看出浓厚的客家色彩。</h3><h3> </h3><h3> 我爷爷生于1917年,我大伯生于1936年,按那时节人们结婚生子的年龄推算,如果18岁结婚19岁生子的话,由于我爷爷是老大,曾祖父应该出生于1898年或1899年。</h3><h3> 当他18岁时或19岁时,也就是1917年,我的曾祖母杨李氏生下了我爷爷。</h3><h3>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距成都三十公里的一个有近两千年历史的一座叫作城厢的古镇,这古镇是金堂县的县城。北门杨家巷一个普通的民宅里,一声清亮的啼哭,我的爷爷诞生了。</h3><h3> 爷爷的出生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和惊喜,杨李氏也就是我曾祖母本就羸弱,产后大出血,那时叫血崩。</h3><h3> 面对血崩,接生婆束手无策,只是一味地拿厚厚的草纸垫在身下,没多久血就洇透了草纸,赶紧又换,曾祖父急急地去叫大夫,刚把一个老中医叫到家里,接生婆已换了四次草纸。这时候的曾祖母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曾祖母杨李氏卒,年仅十八岁。</h3><h3> 杨李氏的新坟垒起,曾祖父杨超群悲从心来,眼见爱妻血尽而亡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悲他怒他恨自己无能,他决然学医。</h3><h3> 自此,太公杨超群开始了他的学医生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世间不太平。</h3><h3> 据我爷爷讲,超群在其五年的学医生涯中,云游川内,在峨眉山拜了一个和尚为师,这个和尚就带了两个徒弟,太公学得一个包医百病的方子,自此就行医出师了。他那个师兄,凭借这个方子,游走江湖,博得极高声誉,最后落脚上海,被上海中医学院聘为教授,四十年代还成了院长。当时他写信来,叫师弟超群前赴上海帮他。太公不舍离家,婉拒。</h3><h3> 说到这,爷爷喟叹道:“要是当初你太公去了上海,我们这个家就不会是地主,就不会受这么多气了。我和你们的命运都将会改变!”说这话的时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不足十岁,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年份。</h3><h3><br></h3><h3> 想想师兄都能当中医学院院长,作为师弟的他自是医术了得,在我儿时,听老人们讲古,说到我太公,无不伸出大拇指,夸他医术好、心又善。</h3><div> 那年辰兵荒马乱的,城厢镇那阵闹土匪,俗称棒老二的,月黑风高夜,乡下抢,镇里也抢,有一家境殷实陈姓人家遭土匪了,钱财被抢了,陈家少爷仗着年轻与棒老二斗,结果手脚都被砍伤,露出了骨头茬子。</div><div> 陈家人匆匆将他送到太公的医馆,那时太公已行医十数年,办了个相当规模的医馆,太公见了血人,一点不忙乱地进行施治,先用口喷一种画了符的药水,再敷以药草,包扎起来。</div><div> 在我十岁那年,那个当年的陈家少爷捞起裤腿指给我看:“你太公厉害得很,这腿就是他治好的,我就去上了五次药,半年时间就好了。”已然六十岁的他说得眼睛放光,我凑近了看,只见肉色中有一条微微的白痕,不仔细看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div><div> 太公没几年续了房,娶了个张家女儿,又生了我幺爷爷,幺爷爷比我爷爷小八岁,幺爷爷出生时,爷爷已经读了两年小学。</div><h3> 不知是太公命硬还是张家女儿叫作杨张氏的身体本就有恙,在我幺爷爷三岁时,他娘也就是杨张氏一病不起,不论我太公医术如何了得,还是没能挽回她那条命。</h3><div> 连续两任妻子的去世,在我太公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年近四十的他这个时候开始吸食鸦片,不知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忧闷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反正吸毒上瘾。</div><h3> 其实那时候太公的生意已经做得非常大了,除了开医馆外,他还在成都春熙路开了个药材铺,批发药材到全川。我爷爷二十岁从重庆的大学毕业,就被太公派去成都管理这家中药材铺。</h3><h3> 我爷爷毕业那年是1937年,川内尚算太平,药材生意也好,挣了不少钱;太公医馆来看病的络绎不绝,四里八乡的病人都往他那里涌。</h3><div> 钱多了,自是要投资。那时候投资渠道几近于无,除了买房买地还是买房买地,有点钱了就买地,到1949年,十几年时间,在城厢的乡下居然买了二百来亩土地,还在县城买了好多房子。想不到的是,这些个投资到1950年土改时竟直接要了他的命。</div><h3> 1937年,爆发了抗战,那时我爷爷20岁,娶了刘家女儿两年,也就是我奶奶,我大伯父一岁光景时,国家号召全面抗战,年轻气盛热血沸腾的爷爷立即停下手里的生意,报名考进了国民党中央训练团,进行了一年培训,准备奔赴前线与日军作战。在这个训练团里,他们的团长陈诚作为介绍人介绍所有的团员集体加入了国民党。这件事使他在解放后吃尽苦头、受尽欺凌。</h3><div> 爷爷毕业那年,他回了一趟家,那时抗战正酣,他回家与父亲和妻子作个告别,就要奔赴前线了。</div><h3> </h3> <h3> 太公眼见儿子要上前线,前线是什么地方?枪弹无眼,他不能让他去送死!于是他坚决反对,但军令如山,作为准军人的爷爷已不是他能控制的了。</h3><h3> 父子间爆发了一场战争,那时我大伯父不到四岁,而我父亲还差十个月出生。太公用尽办法阻止我爷爷从军,为此找了他好友,当时的王县长帮忙,最终,儿子没有战胜父亲,在太公的运作下,爷爷改派回了金堂,去国民党县党部报到,做教官,训练童子军。为此太公花了不少钱。</h3><h3> 讲给我听这段往事的是我奶奶,一个小脚女人,被人们称作杨刘氏的。奶奶在我十岁左右时,说她当初是支持丈夫去当兵的,要当了兵,也许就没有后来成为地主、这么受气、这么抬不起头的日子了。</h3><h3> “怪,还是要怪你太公。”奶奶抹着眼角的泪说,她娘家没地,很穷的,因为嫁给了爷爷,解放后成了地主婆,受尽凌辱,说起来她心里不平。</h3> <h3><font color="#010101"> 日本投降那年,1945年,太公不到五十岁,那一年,他又续了一房,那女孩儿十六岁,姓沈。沈家原也算是个小康人家,在镇上开个百货店,挣钱不多,生活倒也过得去。不该的是沈父沾上了鸦片,还上了瘾,不到一年,就把家给败了,老婆跑了,留下个十六岁的女儿伴着他。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太公那时已吸食鸦片十几年了,早成了瘾君子,只是家底厚,还不至于败落。瘾君子们自然有聚会吸食的场合,就在那个场合,沈父瘾上来了,又无钱买,眼巴巴地看着太公一帮人在那吞云吐雾。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太公见他可怜,于是掏钱买了一泡鸦片请他抽,这沈父感动得呀,恨不能立马跪下叫亲爹。吸食中,有人提议太公续房: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杨老哥呀,你两房媳妇都去了,这几年独守空房日子好不好过?按我说呀,还是续个房吧!”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沈父正穷得叮当响,一听,有戏,反正女儿待字闺中,家中多了她一张嘴,日子也不好过。于是他凑过去: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杨老哥呀,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看我那女儿可还行?你也晓得,咱家快吃不起饭了,你收了她也当救人一命!”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太公起初不愿,自己快五十岁了,还收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岂不让人笑话!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但经不得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说合,太公心一横:好,收就收!给了沈父街上的一间铺面,换来了自己的第三房夫人。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一年后,杨沈氏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取名叫兵兵和文文。至于沈父拿到铺面,没出一年,又把铺面吞云吐雾化为乌有了。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当兵兵和文文三岁多时,1949年12月,一个冰天雪地寒彻骨髓的日子,解放军打到了四川,打到了成都,打到了金堂。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刚解放就逮捕了我爷爷,陈诚是入党介绍人的国民党员,不是镇压对象是什么?爷爷因此被判刑三年。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解放军组成的工作组来了, 房屋土地全被没收了,太公一大家子人被赶到距县城五里的乡下,工作组给了一间养牛的牛棚为栖身之地。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更要命的是彻底断了鸦片来源,五十一岁或五十二岁的太公在毒瘾的折磨下,一天半夜偷偷起床把烟枪里积存的黑黑的烟油刮下直接吞下肚去。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第二天,家里人发现他时,他已直挺挺地咽了气。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那时家里已不名一文,只得用床草席匆匆裹了埋进土里了事。连坟堆都没有,更不要说立墓碑了。1950年春,本文主人公杨超群卒!这墓碑也只能立在家人心里了。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男主人死了,沈家女子则成了唯一的替罪羊,开斗争会少不了她……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沈家女子再不能忍受下去了,于是,在一个夜晚,她带着两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偷偷地跑去了成都,流落街头。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一个掏粪工人看她可怜,收留了她和两个孩子。后来,后来他们结了婚。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三年刑期一满,我爷爷回到了家,由于其父已死,土改划分成份时,他自是划成了地主,成了黑五类。</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曾祖父死于1950年,而我出生于1965年,这十五年时间的距离,使我对他没有一丝半点的印象,而我决定写这篇文字来记录他以及他的家庭,全在于我儿时从周边人以及我的爷爷奶奶口中所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历经岁月的沉淀,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如星星之火般燎原开来,串联构成他那有血有肉的丰满人生一一是为记!</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