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残阳如血

烟台.王林

　　地里麦子刚刚收拾干净，田野坦诚地裸露着土黄色，远远望去一览无余。
正晌午阳光毒辣，直刺刺照下来，烤着远山近岭。天空有几缕云，没有一丝风。再往前看，一左一右是两座山，山与山之间夹着一条河，清澈的河水一直向东走去，发出淙淙的声响。顶着日头走路，能听见这么好的水声，心里顿觉凉爽。我一直认为，河的风景在两岸，一边走两边看，吃草的山羊散放在河沿儿，显得那么悠闲。一棵古榆树站在缓坡上，亭亭如盖，无遮无拦的阳光下，难得留有一片荫晾。放羊的老头儿，斜靠着树干，“吧嗒，吧嗒”抽旱烟。我凑到了跟前，见他还眯细着眼没从心思中醒过神儿来。八成是脚步声惊动了他，猛地一怔，见有人摆在跟前。他慌忙起身打招呼，拔出咬在嘴角的铜烟袋锅儿，朝老牛鼻子鞋底重重磕了磕。
“城里人？”
“嗯，去乡里办事。”
他笑了：“这会儿乡下人都在歇晌。”言外之意，看出我不是本乡人。
“今儿的日头儿挺毒，别再朝前走了。乡政府离这儿有六里地。”
听了他的劝说，我也想等等太阳稍稍偏西，暑气消停后，再继续赶路也不迟。其实，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便走进了树荫，随手摘下挎包，索性与老头儿席地而坐。照乡下人客套的习惯，他递过来烟袋锅儿：“呶，吸一口儿？”我摆了摆手。这个老头儿倒是很健谈，他对眼前的生活蛮知足的。告诉我，家里养了这几 只山羊，不图别的，天天跟着羊屁股后面跑，能练练老胳膊老腿儿。况且，还有羊奶喝。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养几只山羊，里外挺划算的。笑着说：“等我岁数大了，也象您这样，买几只山羊养着。”他听后，捋着胡须“嘿嘿”地笑，已干瘪的嘴唇张了张，心里准成想说些啥，却没有开口。
这样拉了一会闲话儿，我起身下到了河边，想去洗一把脸。发现这条河有一个绿洲，河水是从它的身两旁分开流的，河水流着流着折转了方向，又朝着正北流去。河滩上尽是细细软软的沙粒，金黄色的一片。
老头儿随后也下来洗把脸，俩人蹲在河沿儿，他弓着腰撩起清凉凉的河水找话说：“当年，这沙河套里，八路曾经与日本人干过一仗。”
我有些吃惊：“是吗？”
他讲，那年地里的庄稼刚收拾完，日本人就下来抢粮。鬼子自西朝东，搞拉网式大扫荡，叫“铁桶合围”。过一村，杀一村，过一庄，烧一庄，简直是些灭了人性的畜牲。村里人都跑到了山上，没留下一粒粮食给小鬼子糟贱。当时十支队的弟兄，掩护村民向大山里转移后，撤到了这个河套，与一个大队的鬼子遭遇，接上了火。躲在山里的人，能听见这里人喊马叫，枪炮声整整响了一个下午。
直到傍黑，才消停下来。几个青壮年悄悄下山，看看动静，回去说：“小鬼子已经走了。”乡亲们陆续返回。几百口人，路经沙河套，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烟火尚未散尽，八路弟兄有的抱着小鬼子的腰躺着，有的胳膊腿儿不全，一个个被烟火熏烤得不见了模样。唉，这一仗真惨，十支队的兄弟，没有活下来的。后来听说，十支队早就改了番号，这么多年，没人再提及这档子事了。
　　我好奇地问，当年牺牲的八路埋在哪里？老头儿领着我来到了河套边的一座小山坡上，坐西面东，坟头淹没于荒草丛，残留了一些碎石碑，上面没有勒刻铭文，石头的质地也已风化。他自言自语：“人们以为队伍上会派人来寻，就用些青石条竖在这里，权当留个标记。”
　　顿了顿，他又说：“不该再提起这些旧事，一提心里就堵得慌。你知道，死人堆里有些小战士，顶多十四五岁的模样吧，都还是些孩子，谁家没有孩子啊。”
　　村里妇救会的人蘸着河水洗他们的身子，竟把河水染得通红。有的新媳妇，拿出自己结婚时没舍得用的新被子，边流泪，边包裹尸体。后来听说，一共死了三十六号兄弟。那时，这片山坡到处插满了槐树枝儿，密密匝匝的遮掩着坟头，恐怕鬼子返回来要扒坟。如今，那些槐树枝长成了树，长得又粗又高。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差不多七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上面或家里的人，来认领这三十六号兄弟的骨头。”
按说，村委会曾经向上级的民政部门反映过，都因这场仗没有生还者，部队又经过了几次改编，由此无法查实。村里的老人，年年都会自发来铲草培土，如今也不至于荒芜。每到清明，祭扫祖坟，家家户户会给这些沉眠的英烈的坟头，顺随烧上几刀黄纸，洒瓶黄酒水，算是有个念想。这个不成文的做法，村里人都这么做，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太阳骑上了山峦，天空流淌的霞光灿烂如血。眼前的这些无名英雄墓裸露在夕阳下，似乎可以清晰地听见烈士们的呼吸和心跳声。村庄在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狗叫，使得旷野愈发的宁静。我久久望着这条河里的水，心里想这河里的水曾经流淌过先人的血，可这条河在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名字。悄悄晃动的河水，好象在诉说着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有说。
　　河水就这样沉默，从上游流过来，又朝下游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