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的冬天

邱老虎

汪曾祺老先生写文有个习惯，所有与他故乡有关的美好事物，或者干脆说是他理想的感性王国，他都不假思索地唤作“我们那里”。

北风呼啸的寒冷夜里，看到这四个字，像喝一碗热粥似的，从心内暖到体表每一寸肌肤，像冬天，在我们那里……

五六岁的样子，那时楼房还少有，一大家子都猫在木头房子里，两个老人精神矍铄，儿女们不管隔得近的远的，年前边总会回来。

翠绿色的火盆怕是有锅口大小，烧着火炭，大家围着挤着坐着根本不知道手机是啥，外婆从谷仓的谷子里掏出刚入冬时埋下的柑橘，一种是柑，一种是橘，柑子味甜略小，橘子个大无籽，扔一个到火里，满屋子都飘着香，橘油把奄奄的碳滋润出小火苗来，跳起悠然的舞，盯着看能看入迷去。

在家猫着，白日里就两顿饭，午间饿了的时候，家里有舂好的糯米糍粑，刚做好时发硬，下不了嘴，须拿水泡着发软了才煮得透，年关前正是时候，取两块来放火架子上烤，距离稍远最好是热力煨熟，待表皮焦黄裂开，取出来用手掰开白嘴吃，外焦里糯，棉软粘牙，顶饱且解馋。

老房子后面长着两棵柚子树，柚子结得少但个头极大，微黄泛青的表皮看着喜人，那时我个小，双手勉强能抱满一个。小刀划几条印子，在地下摁住双手来掰，一使力，柚子皮就往外滋出油来，再顺手往头上一抹，我们那里有柚子皮油可以让头发乌黑油亮的说法。

屋子外面拍着冰雨，顺着房檐流下来结成了冰溜子，让人看了打颤。下午四点多钟天就快黑了，也就该烧饭了，外公烧得一手好菜，这个季节没啥新鲜的鱼肉，若正好碰上哪家杀年猪的日子，去称上两斤做个红烧肉，香辣少水，七八分熟时改用钵子装，小火炉上慢慢炖着。不一会儿，香气屋子都盛将不下，从瓦缝里袅袅溢出。

腊肉是少不了的，腊肠，鸡鸭等也备下了许多，羊肉、牛肉的少买了些也算是为过年吃点好的预置了一份期待。禽肉基本都是外婆养的，腊月开始的时候就腌渍下坛子，七八天后就拿出来晾晒。太阳大的日子，晒得肉块泛光往下滴油，有几个好太阳的催化，就搭棚熏肉，锯末橘子皮都是上好的熏料，不起明火但又绵绵不绝，一天一夜的功夫，揭开来肉面乌黑发亮，闻着焦香馋嘴。

提溜起在厨房横梁挂着，剁下一截腊肉来分切成半公分厚的大片，配上蒜叶、干辣椒、剁辣椒。柴火灶威风凛凛，催得腊肉微卷，生出摧枯拉朽般魔力，夹起一块，能看透屋顶垂下来的灯光，是真正的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饭后电视能收到转播信号了，这会连还珠格格都还没上映，即便有，在我们这农村小地方也收不到卫视的信号。本地台里反复播着: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男女老少都跟着哼，外婆会到处捉我，催着我洗脸洗脚。看到我嚼着冰溜子冻得双耳通红，又气又笑地把我拉进屋，帮我搓手、敷脸、洗脚……

这个时辰，火盆就不再继续添木炭了，微微的火光灯光映得两位老人红光满面，北风呼啸得猖狂，我迷糊犯困着打起了呵欠，外公搂着我的肩膀，怕我从小板凳上摔下去，另一只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嘴里念着:“一个呵欠把信，两个呵欠要睏，三个呵欠喊不应”。

或许这时还有一只打着呼噜的老猫，卷缩在火盆旁谁谁谁的脚下，偶尔弹一弹耳朵，睁开一个眼皮偷看一眼，又继续猫冬。

我一醒来，就快三十了。

更多好吃的走心的文章尽在我的公众号:邱老虎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