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沈茉

<h3>  之所以叫他老树。不只是因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老树皮一样的纹理,更是缘于楼道许多熟悉他的病友都这样称呼。</h3><h3> 初次见面,他紧闭双眼,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躺在病床上,晶莹的液体在他身体里流淌,不叫疼也不喊冷。身着一件很旧的军绿色棉袄,零星的破溃,让快要变成黑色的棉絮在各处缺口肆意奔逃。那天下午,我是循着病人的呻吟找到他的,原以为他病得很重,可找到这个痛苦声音的来源时,还是有点吃惊。他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像皮球一样圆的婆婆,紧捂着腹部,哭喊不已。看到我,像见了救星,一把拉住我的手:"姑娘,求求你救我,我胸口憋闷,肚子胀疼!"问她是谁,痛地说不出来,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煞是难看,只见她反复在床上打滚。旁边的病友告诉我:"这婆婆是来陪老树的。"我仔细检查了,觉得婆婆得了肠梗阻。问他们,知道生有一子四女,可平时都只顾自己过日月,并不管他们,老树是因为眩晕住的院。 本来给病人办理住院是要家属签字的,可婆婆疼痛的叫喊声一阵紧过一阵,我看到老树始终闭着眼睛,怎么征求他的意见都是无用。他对于老伴的病痛似乎无动于衷,当时我是很怨恨他的。就在我们抬着婆婆准备去拍腹平片的时候,无意间回头,我看到老树紧闭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h3><h3> 第二天看到婆婆,疼痛已经解除大半,说话声如洪钟,精神头明显好多了。于是我也淡忘了老树这个人。那天我正在查看患者,老树麻溜地走过来了,笑笑地,黝黑的脸上顿时开了花,五短身材,粗燥的手掌上到处都是皴裂的痕迹,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表示感谢,说老伴病重,多亏了这些娃娃。他从贴身的衣服兜里捻出两百块钱,说:娃娃,谢谢你垫钱给我老婆看病,我的病松劲多了,你先紧我老伴病看,她严重。我很惊讶,原以为他无情无义,没想到竟然如此有心。我们告诉他现在新农合看病是报销的,而且是先看病,后付费。他忽然开心地跟个孩子一样,直夸党的政策好。</h3><h3> 听同事说,在他住院当天,来过一个后生,进门就不耐烦地冲他吼:"你儿子孙子都不管,凭什么要我管你们?"说完就扬长而去。老树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原来那天来的是大女婿。从此他再没提过自己还有孩子的事,每次拿药、提水都是佝偻着圆滚滚的身子自己去。</h3><h3> 老树自称会算命,没事就来办公室,给我们看手相,算前程,不管准不准,只是图个开心。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把我们的年纪算得很小,看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跟着穷开心,能看出来,他特别喜欢和年轻人相处,或许是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孩子。听与他相熟的病人说,老树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年轻时当过生产队会计,曾经走东家串西家常常为亲戚邻里解决一些家务事,很得人心。如今,七十多岁的人了,和他一起劳动的许多叔婶哥嫂都已故去,村里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地南迁,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蛙声里,整日不见个人影。老树的儿孙们也自顾不暇,出门打工去了。两口子嫁出的四个姑娘,都播种在大山旮旯里,从来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像会蠕动的虫蚁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的后代也都是从没走出过大山的庄稼人,所以他们并不觉得照顾老树是应尽的责任。</h3><h3> 老树出院那天,秋风很紧,院子里黄叶翻飞,夕阳的余晖穿过快要秃了的树梢打在他身上,很红很红。我站在三楼的窗户边定定看他离去,远远地,他回头,挥着住院时用过的一个塑料脸盆,使劲冲我喊:娃娃,快回去,老树谢谢你!</h3><h3> 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到了父亲。</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