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雨烟

儿时的点心，是一撮韭菜和半块冷硬的玉米馍。

立在风中，站在雨里

喊声姐姐，泪落如雨

岁月悠悠，旧事沉积

集成了一本枯黄的日历

记忆戚戚，往事翻起

阵阵酸楚，排成文字

温在手里，捏成泪珠

点点行行，都是放不下的怜惜

抚摸往昔

相约来世

姐姐啊

你是我心中一笺最美的诗句

倘若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悲哀的事情，那就是意识到自己很悲哀，却无法不继续悲哀地活着。

每一次，当我提起笔，想写姐姐的时候，沉重的笔提起来，又放下去。藏在内心的寂寥和楚痛，无法用平和的心态去触及，灵魂深处呐喊的文字，蛰伏于内心太久，像火山一样，时时想喷发而出，令我心不能安。想写出，却总是找不到相安相适的句子。矛盾的心里，几经纠缠，放在这里，落笔为安吧！

黄土高原的冬季，强风凛冽，苍凉的土地上一片枯黄败枝。东高西低的村子像一条长龙，龙的左右排了无数只守望的眼睛。

五岁的姐姐拉着三岁的妹妹，在一颗古槐下向远方眺望。暮色微微，还没有妈妈下地归来的影子。泪珠挂在她们圆圆的脸上。

姐姐叫一声:"妈妈，你快回来吧!"妹妹也紧跟着叫一声。妹妹的头刚过姐姐的肩，相濡以沫的日子，姐姐就是她的山。

姐姐说的最清晰的话是:"芽芽，来，拉着我的手，去大门口等妈妈回家!"

村子西头归来了一群牛，放牛的老人在牛群的最后头。吃了一天青草的牛在沉沉的雾色里急怱回棚，四踢乱蹦，身后尘土飞扬，姐姐眼睛望着天，丝毫不能察觉。妹妹趁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姐，牛来了!"拉着她急急地躲到土墙边。

放牛的爷爷走过来，微笑着朝妹妹说:"小的却照顾大的！"

这画面中的姊妹俩，就是小时候的我和我姐姐。

我六岁时，姐姐八岁，我上学了，姐姐对妈妈说，她也要去。妈妈说:那你数你的手指头，能数清了就让你去。从日正晌午数到日偏西落，我的姐姐数不到“六”。

这年，我已经和姐姐长的一样高了，村里的比我大的，和我同龄的，懂事的多。一些爱耍坏的孩子，每次在她一个人出去玩耍时常跟着她身后，追着，喊着骂她"望天"，并用小石子砸她。等她返回身，去追赶他们时，却常常被他们的石子击中。这时候，一般就会有人跑来就告诉我，说某某某正在领人打你的姐姐。这时，我就会像箭一样的冲出去，飞奔那里，问清了是谁带的头，然后带着愤怒的神情，一边流着泪指责他，一边用颤抖的胳膊推搡他，叫他记住：下次，别再这样做！

对于欺负我姐姐的人，我不能有一点点的容忍。我的姐姐，她已经很可怜了，不能让她再受更多的委屈了。听妈妈讲，她怀孕时，生病了，误投庸医，开错药方，导致了我的姐姐先天眼睛斜视，耳朵的听力也有些问题。

每年过年，我们村家家都要碾米，磨面，做豆腐，这些活如果不要生产队的毛驴来，那就要人来推磨子。队里就只那两头毛驴，常常忙不过来，我家的这些活就只有妈妈和姐姐来干。

推了一天的磨子，晚上天又黑又冷时，才能回到家。妈妈给我们做饭，姐姐在烧炕，等到吃过饭，忙碌完，都疲惫不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和姐姐围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纳一会鞋底，就睡了。

日子就在这样一天天地过，带有忧愁，带有苦涩，心却总是暖暖的。

大年初一，我和姐姐都穿上了新衣，因为我和姐姐一样高，我们的衣服大小一样。妈妈总是挑她最喜欢的花色，做同样的两件，也免得我们俩相互贪嫌。经常，我的衣服总是先烂，姐姐的却好好的，我穿烂我的，再穿姐姐的新的，姐姐总是穿旧的。有时候，村里和我们一般大的女孩子要走亲戚，没有新衣服穿，妈妈总是把姐姐的新衣服借给了别人。

大年初二，妈妈和姐姐的早饭，就变成了豆渣。姐姐问妈妈："芽芽怎么不吃豆渣？" 母亲说："芽芽要上学，用脑子哩，不能吃!" 姐姐就无语了。

一个清晨，妈妈在做早饭时说:"我昨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烧炕时，从炕洞口跳出来一个白色的小白兔，红色的眼睛，说:我要睡在你家芽芽的脚下头。我赶呀赶呀却总是赶不走。"

第二年的农历八月十六中午，我放学回来时，妈妈头上包了个头巾，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婴儿，妈妈一脸的笑容，说是给我生了一个小弟弟，是院子东窑里的二妈帮忙接生的。刚生了孩子的母亲，只喝了一碗红糖水，就又开始下地做午饭了。

又是中秋节，弟弟一岁了，大而乌黑的眼睛，亮闪闪的，手臂和腿腕长得像莲藕，又及其的聪明可爱，穿了一件白底淡花连身衣裤。

院子里摆了八仙桌，供了西瓜，甜瓜，桃子，大枣，一个大月饼切了四块。妈妈，姐姐，我和弟弟，在院子里敬月亮。妈妈讲嫦娥奔月，吴刚砍桂花树，说着，笑着，把弟弟举过头顶。这段记忆成了我童年时期最温馨的场景。

妈妈忙碌的日子里，我放学回来，锅里的篦子上总有姐姐溜好的玉米馍馍和篦子下面的小米稀饭，粗细不匀的黄瓜丝拌着青辣椒放在锅台上。下午要上学，弟弟哭着要跟，我把他放在柜子上，给一把小勺，把大粗口瓶子里的白糖放在他怀里，说:"你吃着，吃够了，叫大姐把你抱下来。"

上了第二节课，姐姐就抱着弟弟坐在我教室窑洞的门口。弟弟一哭时，我的心就被拉到了教室外面。老师嫌影响听课，就让她走远。这时，我就更加的牵念，我担心她抱不好弟弟，担心他们俩被人欺负。

慢慢的，我和弟弟都长大了，个子都高过了姐姐，姐姐也就闲了，开始学着做些针线活。她做活时，总是把活计放得离眼睛很近，做得很慢，很仔细。她也做的不好，拆了又做，做了又拆。

有一年，因为太忙碌，妈妈把姐姐寄养在外婆家。姐姐在安静地住了几天后，就天天站在院子里不进屋门了，对着院子上空电线丝上立着的燕子说：“燕子，燕子，你带我回我家吧，我想妈妈和芽芽哩!”

姐姐二十多岁时，耳朵更有些聋了，我们都忙于生计，她就慢慢地更加不说话了，问也不语。后来，来了一个说媒的，要姐姐嫁给一个瘸子，妈妈没有答应。妈妈说，她怕姐姐什么都不会做，受人欺负，不如永远在眼前的好，她愿意养她一辈子，却不愿意牵肠挂肚地担心姐姐受了委屈。

我有了儿子后，妈妈给我看孩子。孩子在屋里玩耍，姐姐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头说：“我也想结婚，要个娃！”

秋天，我们单位发了一筐新品种的苹果，名字叫红富士，我就给妈妈送去一些。那时，姐姐正病着。我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给她，又想着她生病，弱的没有精神，想着给她切成两半才好。姐姐却示意，不用切。第二天，妈妈来电话说：“你姐姐怕是不行了，你快来!”

我去时，几个人正抬着姐姐向外走，我就猛然地放声大哭，泪珠如雨。妈妈却无泪，走过来，一边给我递手绢，一边说：“你别太难过，她去天堂了，再不受罪了!”

此后，我就常做梦，梦见姐姐遗落在街头，卷缩在陋巷，衣衫褴褛。后来，妈妈去世后，我才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外婆，妈妈和姐姐坐在一个高高的大马车上，她们都穿着白色的绸子衣衫，像是要去天际，姐姐在她们俩的怀里闹着，笑着，被她们宠着……

乡村的风有些清凉

杨柳枝划过的痕迹

在夏季中残存……

霍会彦，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金台区作家协会理事、《宝鸡美食》杂志特邀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