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姥姥病了第四个年头了,也就是被锁在那间崇文小区四楼的房间里整整一千多个日夜了,就那么一日两餐的苟延残喘着,和精神病的舅舅相依为命,昨晚去送饭,出门的时候被她看着了,我紧张的向她道别,她却叮咛我把门锁好,全不像几年前那般见缝插针的要挤出门来,看来她潜意识里已经完全适应这种被锁着的生活了,姥姥就这样继续着她未竟的人生,其实已经合上了生命的结局。</h3><h3> 自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姥姥早已丢掉了理智和记忆,只是凭直觉活了这些年头,剥离了社会和生存的意义,然而对我和弟弟却每每认得很真实,打从心眼里的疼爱,或许是曾经爱惯性的延续吧,昨天我给她盛饭的时候她非要自己来,说怕饭汤溅到我衣服上,还摸了一下我的大衣,笑着说这料子不错,我知道她的知识体系里肯定没有这种料子,我问她比我西服的料子咋样,她腼腆地说肯定比那个好!我坐在她跟前,看她吃饭吃的很香,眼泪打湿在眼眶里,我俩心照不宣的那套西服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假期里姥姥花五百多块钱给我做的一套全毛料的西服,是我生平第一套西服,穿着也特别合身,姥姥偏执的花去自己"一大笔"的积蓄给我做那套衣服,我现在理解是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我长大成人的模样,把她在逝去的小舅身上存留二十多年的遗憾实现于自己精心呵护培植长成的我的身上,也许她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年,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伤痛,所以我很珍惜它,我不大爱穿西服,好多不穿的衣服也多给人了,但那套西服却一直笔挺的挂在我的衣柜里,对我来说比别的值钱的东西重要多了,或许这就是姥姥这辈子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吧。现在想来精打细算的姥姥节约着自己的每一分钱,却从没有在我身上节约过,这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外孙本该囊括的含义。</h3><h3> 家里的相册里有一张姥姥抱着我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一岁左后,和现在的马希尔基本是同一张脸,只不过没马希尔长得帅气,姥姥那时也还年轻,我们是在租住的后山的院里照的,三十年后回看那张照片,总会被时光变幻中遗失的不可回转的生活而感伤,前些天带马希尔去过一趟姥姥家,姥姥因为长时间精神集中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纷争纠葛所以耗费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对待我们的时候常常显得不耐烦,然而当见到马希尔的那一刻她却瞬间回转神来,似乎第一次彻底的回归属于我们的这个世界,笑容攒簇在她千沟万壑的脸上,她抱过马希尔,惊讶的喊道"这是尤素夫的娃娃吧?"我和母亲瞬间惊呆了,姥姥从未见过马希尔却是如何知道是我的儿子的,姥姥补充说"跟小时候的尤素夫一摸一样",我们三人会心的笑在了一起,临走的时候姥姥悄悄的把我叫到门后,腼腆的问我能不能给她借点钱,我疑惑的拿出兜里仅有的七十块钱给她,她高兴的接过钱走到马希尔跟前,说这是太太给重孙的见面礼,说着把钱塞进小马希尔的口袋里,我的眼泪禁不住的流了下来,以为姥姥的病好了,可之后又遗憾的看着她走到阳台边自言自语,重新回到她伤痛的世界。</h3><h3> 我从小是被姥姥带大的,从吃奶的时候开始,妈妈上夜班的时候姥姥抱着我去单位三个人挤在值班的一张小床上,第二天清早姥姥又抱着我往后山爬,那样的生活经历了两年,我的记忆是从前川的小独院开始的,那是姥姥姥爷87年从新疆回来后三年时间里几经辗转后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我的童年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我经常拿着姥爷的工具在大门外的井盖上自己敲敲打打的,玩儿完了就从那扇破木门的缝隙里一件一件的扔进去,由于后面没人姥姥姥爷经常受到欺负,屋后的邻居家中有钱就把房檐修的很长,下雨天经过人家屋顶的雨水从厨房房顶灌进小院,由于地势低所以长时间的沉积着,后来姥爷没办法就从自己房下开了一条出水口,导致房子里长年潮湿阴翳,旁边的邻居还要求从厨房后给他开一条路,他要修厕所,总之那时我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这种灰色的纠葛,姥爷多病身体羸弱,所以每次都是靠姥姥坚韧的意志和殊常的勇气化解掉这一切,记得有一次被逼急了姥姥拿着火铲站在院中,义正词严的呵斥吓住了几个男人,从此家中安定不少!97年外公去世后小院就只剩下姥姥和舅舅,我由于常年跟姥姥生活在一起,所以在前川有一大帮玩伴,姥姥不识字,但却管的我很严,我从来都是偷偷出去玩的,回来总要受到无休止的唠叨,后来慢慢地长大一点了我的淘气也发生了质的改变,我经常和一群淘孩子闯祸,姥姥总带着我陪不是,再到后来甚至都管不住我了,我有时玩到大半夜才回家,姥姥的搜寻对象逐渐从疯癫的舅舅一人外加了一个劣迹斑斑的我,姥姥对我的疼爱是倾注了两代人全部心血的,所以她对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我也失望到了极致。</h3><h3> 那时姥姥逐渐变得很孤独,她没文化看不了电视或报纸,母亲又很忙没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而我也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她身边飞到了自己猎奇的天空,我不大喜欢和姥姥交流,因为慢慢地我说的东西她不懂了,而她的话题往往我也不感兴趣。上初中的时候姥姥搬到了南关的家中,房屋宽敞大气了许多,可所有人打从精神的层面上开始离姥姥越来越远,各忙各的事,唯独姥姥是清闲的,我开始不大喜欢姥姥家,因为太阳一落山那个家里便开始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吸引我的东西,姥姥开始变的很粘人,常常叫我陪她住一起,就像我所需要猎奇的生活物品如电视、书籍、甚至互联网一样,我同样扮演着姥姥心目中的这些角色,为了留下我姥姥会省吃俭用的计划着买一点肉,有时没钱也会赊欠,等有钱后再还给人家,姥姥人品非常好,从不欠别人,所以熟人的商铺大都愿意把东西赊给她,直到后来姥姥生病后,母亲管住了姥姥的钱,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姥姥总会赊回来好多东西,母亲开始一家家的给大家解释姥姥病了,不能再给她赊东西了,这才止住姥姥赊欠的行为。姥姥把买回来的肉煨在火炉上放上花椒、胡椒、西红柿、辣子、萝卜、土豆等好多调味品熬好长时间,直到肉烂在锅里,说实话姥姥这种炖肉的方法很特别,却异常好吃,结婚后我试着自己做过几次,却总没有姥姥那间黑屋子里炭火熬制出来的味道,而那时候姥姥的那锅肉对我很奏效,我会围坐在炉子边一直等到凌晨,那种感觉很幸福,我俩在一个十五瓦的灯泡下会聊好久,当然现在想来姥姥的幸福感要比我强很多,可这样留我的代价不是姥姥经常都能付得起的,可恨我当时竟然是一只白眼狼,现在想到这些我都会钻心的遗憾。</h3><h3> 上高中我离开姥姥到了市里,学业异常繁忙,不是每周都能看到姥姥,隔两周赶周末我会回去一次,可每去一次看到的姥姥就如沿途的秋景一样衰老一成,现在回想那时我们算是真实意义上彻底的离开姥姥了,她也实至名归的过上了孤独的生活,每天面对着痴傻的舅舅,想念着被他一手带大却如小舅一般再度离开她的我,感怀着自己多难多舛的命运遭际,她逐渐耗费掉了所有生活的热情,姥姥开始饥一顿饱一顿,房子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整洁,炭火的味道和痕迹四处侵虐在那间小屋里,烧水壶已然全变成了黑色,嘶嘶的烧水声响彻宁静的小屋,如瑀瑀磨移的时间一般,艰难的损耗着姥姥满是伤痛的生命,跟以前一样的铁锅炖肉,同样姥姥永远如一的"不爱吃",慈爱的看着我和舅舅大快朵颐,当生病后的姥姥因为失去意识而不再懂得为我们存惜的时候,看着她大口的吃着爱吃的东西,甚至不遗余力的保存自己爱吃的东西时,我才意识到那时的姥姥哪里是所谓的"不爱吃",我觉得欠姥姥太多了,已然无法还补了。那时陪姥姥的一夜很漫长,正如她感觉到的短暂一样让人难以置信,礼拜天的早上我会按时离开,姥姥会站在墙角看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甚至等我回过去再看时她依然站在那里,很久很久,高中加大学八年的时间里站在那个墙角的身影逐渐的萎缩下去,逐渐佝偻成我意志里最弯曲的那道伤痕,那种墙角的送别已经成了我这辈子记忆里最有价值的风景。</h3><h3> 我考上大学那年县里做了一集关于考学的专题纪录片,里面有我的一部分内容,姥姥从不看电视,可那集片子却看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没人愿意为她放为止,大学毕业后爸妈想办法把姥姥接到临夏离我家不远的崇文小区的这幢楼里,参加工作后的我更加繁忙,基本上忽略了姥姥,总觉得姥姥吃喝不愁就没啥问题了,或许母亲也同样抱有和我一样的心态 我们永远都弥补不了的过失,我们把姥姥放在那个寂寞的囹圄里,却自私的把自己从良心的审判中释放出来,我和母亲犯了同样的不可弥补的错误。听到我结婚的消息姥姥异常开心,她给了我一万块钱,让我照成婚纱照给她看,照照片的时候我很有心理压力,每多花一分钱我就会不自觉的想到节俭清贫的姥姥往昔的生活,后来姥姥生病后那堆婚纱照便幻化成我的负罪感,一点点的积压在我心里,也成了我不好心态的一部分。结婚那天姥姥特开心,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却一次都没能参加自己儿子的婚礼,所以伤心的姥姥毕生不愿参加热闹的婚庆场面,只是一次次的把心意和祝福带给新婚的亲友,自己却选择在家默默难过,而我的婚礼例外,姥姥或许盼这一天盼了二十六年,所以那段时间姥姥精神矍铄,婚礼的当天老早的来到我家中,坐在我的新房里等待见证我走入婚姻的殿堂、打开自己潜藏已久的心结。那天我特忙,好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忙,以至于忽略了姥姥,中午从礼堂回来的时候姥姥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多想。婚后带着新人去见姥姥,姥姥却黯然落下泪来,至今我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也宁愿什么都没发生,那之后姥姥便开始心事重重,整个人都颓唐衰败下来,似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最后的东西,而其中的原因却成为了我毕生的一个谜,翌年三月份,母亲告诉我姥姥得了精神病,我去见姥姥的时候她已然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爱着我,然而我却不再是她的唯一。姥姥刚生病不久,有一次驱车在高速公路上路过和政,远远的看着山城雨雾朦胧的景象,我独自在车里失声痛哭起来,把我所有的思念和遗憾都哭了出来,从那时起姥姥便已然离开了我们,好在还把一份执着的念想留给我们,母亲说她喜欢在小巷拐角处看姥姥站在阳台上的身影,感觉踏实,我也这么觉得,姥姥在,老家便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