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 我婆就是我的奶奶。故乡的方言将爷爷叫公,将奶奶叫婆。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婆有一个富有的名字叫马有金,只可惜名不符实,一辈子都与金子无缘。一九一0年农历七月十七日</font>出生在马家,八个月被盛家抱养,十二岁做吴家的红毛妞子(童养媳),一生经历三个家庭,经历三个朝代,曲折坎坷,饱经沧桑。 </h3><h3><font color="#010101"> 在我的印象中,我婆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小脚老太,但别看人小脚小,能量可一点都不小,说话中气十足,走路快得惊人,做事干净利索。据说日本鬼子进村杀人的时候,我婆曾经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面神奇的救出了自己的婆婆,从此,我婆在吴家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高。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婆一辈子生育七个子女,四个女孩,三个男孩,但养大成人的只有最小的两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和二爷(叔叔)。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夭折,做母亲的就要承受一次又一次的锥心之痛。特别是最小的女儿,在父母的呵护下,已经长成十七岁,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婆满心欢喜的准备好了嫁妆,可就在出嫁前的三个月,无情的天花又一次夺走了这个花季少女的生命。看着为女儿准备好的嫁妆,想着女儿天真烂漫的音容笑貌,再看看眼前的现实,无论多么坚强的母亲,都难以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无法想像我婆这么瘦小的身躯是怎样熬过那段无情的岁月。</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解放前,我公是个做裁缝的手艺人,在当地颇有名气,曾经带过徒弟。那年月穷人家是做不起衣服的,因此,大多数时候是给富人家做,挣几个手工钱,日积月累加上我婆勤俭持家,逐渐置上了二间瓦屋,一亩薄田。有一年,本村的大富人看上了我家的屋基,提出用良田置换,我婆顶住压力,巧妙周旋,婉拒了富人家的要求。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解放后,土改工作队进村划阶级成份,那可是节骨眼上的事情。当给我家定成份的时候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我家有二间瓦屋,一亩薄田,并且我公做裁缝的时候带过徒弟,存在剥削行为,应该定为富农;也有人认为我家虽然有二间瓦屋,一亩薄田,但都为劳动所得,而我公带徒弟是帮助穷人家的孩子,并没有亏待他们,应该定为上中农。为此,工作队调查走访讨论了三天,最终将我家定为上中农。如果不是我婆在当年拒绝了富人家的要求,铁定会评为富农,那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个年代,富农和上中农可有着天壤之别呀。</font></h3> <h3>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中国发生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我的家乡也未能幸免。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山上的野菜草根树皮等凡是能吃的都采挖一空,有人实在饿得不行,吃观音土充饥,结果是吃得进去,屙不出来。那时村子里很多人头脸和全身浮肿,甚至肿得互相都认不出来了,其饥荒程度可想而知。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即一九五九年我公没能挺过来而不幸去世。那一年我婆四十九岁,失去了顶梁柱,从此家境更加贫困。</h3><h3>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九六二年冬天,我家厨房上面堆放柴草的阁楼发生火灾,为了救火我婆提起水桶爬上阁楼,但火势太大,失去控制,慌乱中下楼的楼梯找不到了,我婆被大火围困,情急之下竟然神奇的顶开了屋面,带着一团火球从屋顶滚落下来,被烧成重伤。到我家走亲戚的姨高公为了救火救人,不幸将耳朵烧伤,耳廓大部分被切除,落下终身残疾。</h3><h3> 当时我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到区政府开会去了,我二爷也不在家,只有我母亲一人在家,怀孕在身(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挺着肚子,吓得不知所措。得知火情后,全村有几十人迅速赶来救火,几位健壮的村民火速用担架一路小跑将我婆送到二十里外的区卫生院诊治。</h3><h3> 由于抢救及时,我婆住院三个月,经历九死一生,算是拣回了一条命,但面容被毁,全身多处留下伤疤,给身心造成的伤痛更是难以言说。</h3><h3> 这场大火使得我家厨房和厢房被毁,债台高筑,幸亏土改时分得的二间老屋没有波及,一家老小六口人(我有两个姐姐)挤在老屋里面靠乡邻和亲戚的接济艰难度日。</h3><h3> </h3> <h3><font color="#010101"> 到了一九六三年六月我出世了,这是吴家的第一个男孩。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传宗接代被认为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的出世我婆非常高兴,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但是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及遭受火灾的变故,我母亲在怀孕期间,极度营养不良,生下来的我只有小猫那么大,见过的人都说,这个伢很难养活。</font><font color="#010101">我婆不相信。</font>在我母亲奶水不足的时候,我婆拖着病体,踮着小脚,不分日夜,抱着我在村中求爹爹告奶奶,纯朴善良的村妇看着我可怜,有时放下自己的奶伢,先将我喂饱。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呀! </h3><h3><font color="#010101"> 稍大一点,我婆用米汤米糊及红薯汤红薯糊,精心喂养,一点一点将我喂大。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说来也怪,我婆说,我小时候虽然柔弱,但特别安静,特别乖巧,特别干净,很少哭闹,很少生病,很少弄脏衣服。难道这也是一个生命为了存活而表现出来的求生本能吗?!</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婆神奇的将我养活了,并将我逐渐养育成一名正常的儿童。从此我就成了我婆的“尾巴”,我婆走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font></h3> <h3> 经过许多变故以后,我婆皈依佛门,吃长斋,成为一名俗家弟子,以寻求佛祖的庇佑。在破“四旧”的时候,乡村的大多数庙宇被毁,也禁止公开礼佛,但在地下有一批信众(大多数是年长的女性),进行半公开的佛教活动。</h3><h3> 在这些佛事活动中,我婆的聪慧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虽然不识字,但记性特别好,语感特别好,无论多么呦口的经文,学读三遍之后,便能够背诵如流,且语速、音准和音色都非常好。小时候我最爱听我婆唱经,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到亲切、安祥和舒适,好象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慰你的心灵。梵音声声,至今还在我的耳畔回响。</h3><h3> 由于我婆手巧,缝补衣服、纳鞋底、剪鞋样、纺纱织布刺绣等手工活样样在行,且乐于助人,热心助人,经常帮助或教授别人做这些手工活,因此在信众中获得一致好评,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h3><h3> 记得小时候我婆带我去得最多是这些信徒(她们以师兄弟相称)的家中。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们躲在自家的阁楼中,设立佛祖的牌位(我家阁楼上也有一尊观音菩萨牌位),念经拜佛,祈求保佑家人安康,也寻求心灵的慰籍。</h3><h3> 在这些活动中,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无论走到哪家,主人都会拿出最好的食品招待。她们大多数人都吃素食,但我的到来她们会想方设法弄些晕菜给我吃,家中生蛋的鸡鸭,存放很久舍不得吃的腊鱼腊肉,都会成为我的盘中餐,临走时还要往我的荷包里塞满荞麦片炒薯片炒花生等自制的零食点心。因此我是当时村子里最富有和最幸福的孩子。</h3><h3> 当然我也不完全是一个吃货。在我读书识字以后,常常以抄写经文作为回报,虽然有些字不认识,也不懂其意,但照葫芦画瓢,倒也写得有模有样。每当听到师兄弟的称赞时,我婆会露出无比自豪和满足的神情。<br></h3> <h3> 我婆这辈子没有几个亲戚。在马家父母和哥嫂去世得早,只有一个侄儿,年轻时得了血吸虫病,后来转化为肝硬化,不到五十岁就离世了。</h3><h3> 我婆在盛家生活了十一年多,也只有一个弟弟是最亲的人。盛家住在大山深处,山高路远,交通极为不便。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去过一次。记得是放寒假的时间,天刚亮就出发,我婆牵着我一路步行,沿途都是山间小路,陡峭险峻。走到大山深处,路旁两边的树枝上吊满冰挂,山风吹过叮当作响。早晨六点多出发,中午十一点多才到,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h3><h3> 远远望去,在一个山坳中,零星点缀着几栋茅草屋,其中的一栋就是我舅公舅婆的家。当时我舅公家有三子二女,其中二个女儿都己经出嫁,因此家中只有五口人。我们的到来,舅公舅婆喜出望外,非常热情,赶忙把我们让到火塘边,边取暖边吃吊锅中蒸煮的山药、红薯等食物。</h3><h3> 舅公是典型的山民,体格健壮,性格豪爽,做得一手篾匠活,说话声嗡嗡震耳。那时我家用的竹制品(竹床、竹萝筐、竹菠箕等)都是舅公亲手做好后,挑着送到我家。</h3><h3> 舅公的小儿子细河与我同岁,两人立刻就玩到一起去了。少年时的细河,活泼灵动,象山猪一样壮实。他带我到山中挖冬笋,采野果, 抓山鸡,他也给我讲了很多山中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印象深刻: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家的大黄狗突然钻到床底下,这时一只老虎破门(茅草门)而入,从床底下把大黄狗叼走了。睡在床上的人看到老虎进来时,两只眼晴象手电筒一样发光,大黄狗吓得不敢出声,睡在床上的人也不敢出声。</h3><h3> 此后,我心中害怕,生怕被老虎叼走,所以天天催我婆赶快回家。</h3><h3> 多年以后,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舅公得了肺病,每次回家就会看见我婆一个人躲在阁楼上悄悄落泪,求神拜佛,祈求菩萨保佑,但事如愿违,没过多久,我舅公就离开了人世。</h3><h3> 六年前的一天,母亲告诉我,在一家水泥厂打工的细河得了肺癌,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没得治了,回家去吧,免得人财两空。不到三个月传来噩耗 ,回想少年时那个灵动壮实的细河,我痛惜不己,唏嘘不已。</h3> <h3><font color="#010101">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那个食物馈乏的年代,一大家人口的吃饭问题,是件伤脑筋的事情。在困苦的生活中,我婆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往往在不经意间,会将不起眼的食材变换成美味。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那时村子里的红薯多,家家户户都要做些薯粉,做薯粉时滤出的薯糟往往是用来喂猪的。我婆将薯糟收集起来,捏成粑粑,放到屋顶的瓦面上码好,经过一个冬天的日晒夜露,霜雪冰冻和自然发酵,薯糟神奇的发生了质的变化,到了春天取下来捣碎柔搓,捏成薯糟坨子,在柴火祸里放少许菜油和食盐,配上新鲜大蒜,大火翻炒,马上香味飘散开来,溢满村巷,香滑软糯,又下饭又解馋。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那时我家厨房里有两个“宝”。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第一个“宝”是柴火灶的灶堂。在我婆烧火的灶堂里一年四季象变戏法一样会变出各种各样的美食。春夏两季,蚕豆碗豆成熟了,玉米也成熟了,我婆将蚕豆碗豆的豆荚或者是带皮的玉米整个埋入尚有余热的柴火灰里,不多时灶堂里会传来细微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时将蚕豆碗豆或玉米耙出来,拍掉柴灰,一股诱人的香味就会扑鼻而来;到了秋冬两季,是红薯和土豆收获的时候,如法炮制,将红薯或者土豆埋入柴火灰中,这时发出的是“咝咝”声响,而飘散出来的是红薯或者土豆特有的香味。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烧烤”。</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第二个“宝”是扑水坛。我家厨房的角落里,一年四季都有几个扑水坛,有藏(腌)鸭蛋的,有做豆豉酱和腐乳的,有泡缸豆刀豆的,有腌芥菜萝卜的。村里人说,我婆的手是经过“火”消毒了的,腌制的菜不生霉不变质,而且特别的香。我婆最拿手的是做豆豉酱。 每年冬至,我婆都会煮一大锅黄豆,熟透后,均匀摊放在垫有稻草的竹筐中,大约半个月时间就会长出一层白毛,再装坛封存,立春一过就可开坛取食。那时候农村艰苦,腌鸭蛋是稀罕物,只有在“双抢”季偶尔吃几次,豆豉酱和腐乳一年只做一次,吃不了多长时间,平时吃得最多的是腌芥菜和腌萝卜。我读高中两年,就是吃我婆做的腌芥菜和腌萝卜过来的,可以说我高中所学的一点知识就是由腌芥菜和腌萝卜转化而来。</font></h3><h3> <br></h3> <h3> 我婆不识字,没文化,但会背诵佛经里面的诗句:善是青松恶是花,花笑青松不如它;谁知一日霜雪到,只见青松不见花。我婆没知识,没文化,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行善积德因果报应的思想深深根植在她的脑海中,并且一生都在笃行。</h3><h3> 我婆常说:人呀都有难处,帮人家就是帮自家,我这条命就是乡亲们拣回来的。因此,村子里的大事小事,我婆都乐意担承,乡亲们有苦有难,我婆都会伸出援手。村子里有一对夫妻,男的是残疾人,只能在地下爬行,女的弱智,只会傻笑。夫妻俩常年靠乞讨为生,远近闻名,周边十里八村哪家办红白喜事都有好心的乡邻通知他们,因此都少不了他们去“捧场”,但是偶尔也没有场子可赶,这时就会坐在我家门囗,因为知道只要我婆在家他们就不会饿着。</h3><h3> 那年月村子里经常有讨饭的上门,但凡来到我家门口,我婆一定会用热饭热菜招待,从不嫌弃和怠慢,临走时还会从自家少量的口粮中匀一点让人带走。有一次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人来到我家门口,我出门时不小心将他的拐杖碰掉了使其跌倒在地,我吓得不知所措,我婆赶紧出来扶起,接进家中真诚款待,并要我当场认错并赔礼道歉,教育我说:残疾人出门不易,一定要善待人家。此后,我谨记在心,只要遇见残疾人都会小心避让,如果有困难,就会施以援手。</h3><h3> 我婆最爱养小家禽,象鸡呀鸭呀鹅呀都是从孵蛋开始摆弄。当小鸡小鸭还有小鹅出壳的时候,也是我婆最紧张的时候,对待这些小家伙,也象对待自家的小孩一样亲切呼唤,喂水喂食,不厌其烦。那些小家伙也懂人性,跟我婆走得最近。到了生蛋时节,生完蛋总是围着我婆大声炫耀邀功,好象在说:我有用吧,会生蛋了。每当这时,我婆会把蛋小心收藏起来。不管是鸡蛋,鸭蛋还是鹅蛋,在当时是家中最好的营养品,我婆都有用处。孩子们过生日吃鸡蛋,读书考试吃鸡蛋,头痛脑热生病了吃鸡蛋;鸭蛋主要是放到扑水坛中腌制,到一年中最忙最累的“双抢”时补充体力;鹅蛋太大了,也太少了,主要用于平日里改善伙食。家里的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也要用蛋来换取。</h3><h3> 那时的乡村经常会有黄鼠狼出没。黄鼠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生性机敏,到了下半夜悄悄的溜进鸡舍鸭舍,吸食鸡血鸭血,因此每当夜深只要听到鸡鸭骚动,我婆总是会第一个警醒,起床驱赶。后来我婆发现黄鼠狼从不敢招惹成年大鹅,也打不过成年大鹅,于是在鸡鸭的笼舍里放几只成年大鹅,果然就解决了黄鼠狼的的危害问题。</h3><h3> 每到年关,也是这些家禽的难关,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宰杀家禽过年的习惯。此时我婆的内心总是非常矛盾,非常纠结,一方面家中的大人小孩盼了一年,需要改善伙食,吃点晕菜,增加营养;另一方面,我婆尊祟佛家不杀生的信仰,而且对于这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又有感情又有万般的不舍。每当这时,我婆总是会躲进阁楼中独自伤心,默默念经祈祷,为自己赎罪,为家人赎罪,为天下苍生赎罪。<br></h3><h3> </h3> <h3> 我婆一生勤苦劳作,到了晚年都不曾懈怠。七十岁以后,在做家务事之余,还在纺棉线、打草鞋、搓麻绳。有时在劳作中也会小声哼唱自创的“养生歌谣”:欸欸(晚)困(睡),早早起,富贵呀不脱;早早困,欸欸起,拄手棍不能搁。正是这种朴素的信念和追求,支撑着我婆在人生的道路上一路走来。</h3><h3> 夏天的时侯,我婆总是坐在大门边纺棉线,伴随着纺车吱吱吱呀呀的声响,一团团棉花在我婆的手中变成一根根棉线。有时一边纺线一边哼着歌谣:梧桐树,梧桐桠,树下有个好人家,生个崽儿会种田,生个女儿会绣花。这是我婆理想中的家庭,理想中的生活。傍晚时分,如果天边晚霞似火,我婆会说:天发红,落满塘。预示着第二天会有持续的雨水;如果光线强烈射过狗孔(大门旁边狗进出的通道),我婆会说:太阳回卤(打豆腐点浆时的瞬间),晒破狗肚。预示着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到了夜晚,仰望满天星斗,伴着流星和流荧,伴着虫鸣和蛙鼓,婆孙俩坐在竹床上,我婆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讲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古老传说和佛经里面因果循环善恶报应的故事。不知道多少个夏夜,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进入梦乡。</h3><h3> 到了冬天,女人们有大把的时间做针线活,她们围坐在火塘四周,一边说笑,一边纳鞋底、做布鞋、绣鞋垫。我婆是做针线活的巧手,一块粗布在她手中瞬间就能剪出各种鞋样;不用量尺码,只要看一个人的体形,就能做出合脚的布鞋。因此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围在我家的火塘边做针线活,以便得到我婆的指点。孩子们不甘寂寞,跑进跑出,一会儿到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玩冷了,玩湿了,玩饿了,就又回到火塘边烤火,玩游戏,唱儿歌,这时我婆就会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教我们唱古老的民谣:冰冰挂,挂门楼,红线绿线绣鞋头,绣只花猫抬花轿,绣只老鼠嫁女儿。在我婆的火塘边,在我婆的歌声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也度过了一年又一年难忘的时光。</h3> <h3> 也许是上苍为了弥补我婆的缺憾,一口气为我婆带来了五个孙女。</h3><h3> 在我婆的旧思想中,养女孩跟养男孩是不一样的,她们要承受更多世俗的偏见,要承受更多人世的苦痛,要承受更多生活的磨难,要承担更多家庭的责任。只有更加坚强和更加有韧性的女人才能承受得了这一切的一切。因此,我婆在言传身教的同时,对孙女的要求也更为严格,更为苛刻。</h3><h3> 女人是不能睡懒觉的,因为她们要早起为家人准备早餐,还要洗衣浆衫,喂养家禽和家畜,我婆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勤;女人是不能“大手大脚”的,要计算着过日子,我婆常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女人是要心灵手巧的,要学会顺从和忍让,要学会通情达理,识大体顾大局,更要学会做针线活,只有将针线活做好了,才不会被人看不起。在我婆的眼中,只有做到了这些,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女人。</h3><h3> 岁月匆勿,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转眼间,我大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在我大姐准备出嫁的一段日子里,我婆显得很伤感,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待嫁的女儿,也许是担心孙女的未来。</h3><h3> 有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丧女之痛是永远也无法冲淡的,每每想到自已待嫁的女儿,我婆总是会伤心落泪。</h3><h3> 我姐出嫁的头一天,我婆含泪拉着我姐的手深有感慨的说:女孩子是菜籽命,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得认命呀。接着是叮嘱一些诸如孝敬公婆,和睦邻里,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之类的老话,再后来是喃喃自语:菜里虫,菜里长,土里虫,土里活。在这些含泪的话语中浸透着浓浓的祝福和期许,也浸透着深深的牵挂和不舍。</h3> <h3>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进入了高中学习阶段,大箕铺高中离家十五里路程,需要住读,每星期回家一次。</h3><h3> 此前,在我婆的时间表上只有农历没有星期,当我进高中住读以后,我婆就学会了用星期计算时间。</h3><h3> 星期六的傍晚是我回家的时间,也是我婆在家门口守望的时间,不管多忙多累,也不论刮风下雨;不管盛夏酷署,也不论冬日严寒,到了这个时间,我婆必定会在家门口守望。每次回家,远远的就能看到我婆熟悉的身影,在等候,在期盼,这个身影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我的生命之中。只要看到我的身影,我婆就会露出欣喜的神情,赶紧把我迎进家门,围着我问寒问暖,问饥问渴,把一个星期的担心和牵挂,都融进在精心准备的食物之中。</h3><h3> 星期天的下午,是我返校的时间,也是我婆最忙的时间。准备吃一个星期的大米、红薯和腌菜尽量带好一点,,带足一点;穿一个星期的衣服尽量干净一点,整洁一点;装载生活用品的袋子尽量牢靠一点,轻便一点。我婆在思虑着,在惦量着,在忙碌着,把一个星期的惦念和期许,都融进在这些精心准备的生活用品之中。</h3><h3> 没有辜负我婆的希望,一九八O年我顺利考上中专去省城武汉读书,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婆七十岁。那个年代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是“国家的人”,吃“国家的饭”,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意义非凡。此时,我婆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有出息了,有前程了,有希望了;担心的是我年纪尚小,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身体能不能适应,身活能不能自理。</h3><h3> 寒来署住,两年的学习时光转瞬即逝。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黄石市工作。小时候大人常问:长大了挣钱给谁用?我会毫不犹豫的说:给我婆用。现在工作了,挣钱了,可现实是一个月三十几元的工资,除去生活开销之后已所剩无几,只能是逢年过节回家给我婆十元二十元钱,我婆每次都不肯要,说我在外面不容易,花钱的地方很多,可当我硬塞给她后,转过背就会在村子里炫耀,这是我孙儿给我的钱,那种满足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h3><h3> 一九八六年我带女友回家,我婆高兴不已,把积鑽了几年的零用钱作为见面礼,全部塞进我女友的手中,原来逢年过节给我婆的钱一分都没舍得花。</h3><h3> 我婆在村子里逢人便夸,我孙儿从城里带回的媳妇多“甘整”(好看漂亮的意思)呀。其实,此前跟我婆说过此事,并且要过女友的年庚八字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说我们的八字有点不合,我婆不信。我婆虽然讲迷信,但也很开明,不会因为所谓的“八字”去干涉孙儿的婚姻,更不会影响孙儿的幸福。可背地里还是不放心,去跟菩萨祷告求情,请求佛祖庇佑。</h3><h3> </h3> <h3><font color="#010101"> 时间在静静的流淌,转眼间到了一九八八年,这一年我婆七十八岁。此前,我婆多次说起我的婚事,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成家,能看到重孙出世,如果身体允许,还要将重孙带大。</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心里明白,我婆有一个四代同堂的梦想,也想到城里去走一走,看一看,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心里面放不下我,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我也在思虑,等我在城里有了大房子,一定要把我婆接到城里来住一住,享享清福。</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那时候,我家里人多口阔,经济拮据,我父亲三月份到女友家去提亲时只带了一些农村土特产,我岳父岳母通情达理,很爽快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时间定为国庆节十月一日。计划十月一日在城里举办婚礼,十月四日再回到农村请客。此后的半年多时间因忙着结婚的事情,未能回家看望我婆。</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十月一日结婚,十月二日家里面突然传来消息,说我婆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真如五雷轰顶,天崩地裂,止不住泪水长流。</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回到家里,见我婆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容安祥,但呼之不应,拉之不动,我默默的握着我婆冰冷粗糙的手,长跪不起,止不住泪水长流……</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跟我说,一个月前,我婆已经生病,还是当年那次火灾烧伤的后遗症,支气管损伤复发扩张,大口大口吐血,因考虑到我在准备婚事,我婆坚决不同意告诉我,并且说一定要看到孙儿成家,反复念叨十月一日这个日子,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意志,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硬是挺过了十月一日这个特珠的日子,到了十月二日凌晨,终因失血过多,带着遗憾嗑然长逝。听到这里,我又一次止不住泪水长流。</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我婆是一棵老树,坚韧而苍劲,在我生命最脆弱的时候,为我遮风挡雨,带来荫凉;我婆是一座老桥,平实而厚重,在我的人生路上,铺开通达幸福彼岸的坦途;我婆更是一栋老屋,作为我灵魂的居所,用她的真诚与善良,勤劳与质朴,睿智与豁达深深地影响着我的一生,引领我不断超越人世间所有的奸诈与虚伪,丑陋与邪恶,平庸与龌龊,走向真情永恒的人间。</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谨以此文告慰我婆的在天之灵!</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