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敬过去,一杯敬月光

罗敷

<h3><br></h3><h3>夜,月华如水。<br></h3><h3><br></h3><h3>多年以后我仿佛仍能听见那一夜婴儿临世的啼哭声。</h3><h3><br></h3><h3>那一声稚嫩的啼哭划过冬夜的冰凉,落在一妇人耳边。三十岁才生下这瘦小的男婴,妇人甚是担忧。前面生的几胎都没保住,但愿这个伢菩萨保佑。妇人默默祈祷。</h3><h3><br></h3><h3>那个妇人便是阿婆,男婴则是父亲。</h3><h3><br></h3><h3>村里老人多次谈及解放前那时的惨状,各种不堪的遭遇,那是无法想象的。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听到婴儿的哭声,躲在山洞的母亲为了保证乡亲们的安全,会随手抓一把土塞在小孩嘴里,这样的小孩多半是活不了的。</h3><h3><br></h3><h3>这就是阿婆常说的“跑反”中发生的事。</h3><h3><br></h3><h3>跑反就是日本鬼子来了,老百姓得到消息之后,不等鬼子进村就跑了、躲了,这个跑了、躲了的过程就叫跑反。</h3><h3><br></h3><h3>再就是缺吃的。人们吃光了野菜,吃树皮,甚至有人饿得受不了吃“观音土”。</h3><h3><br></h3><h3>在旧社会,穷人在青黄不接时或灾荒年间,常常靠吃观音土活命;这种土可充饥,但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腹胀,难以大便,少量吃不致命; 尽管不会饿肚子,但由于没有营养, 人还是要死。</h3><h3><br></h3><h3>这些老人对于苦难回忆的描述,于已经开始记事的我,仿佛就是天方夜谭。不过几十年的光景,青砖黛瓦,故景依旧,往事却如了烟。</h3><h3><br></h3><h3>父亲生于四六年,虽不用受“跑反”被喂土的罪,但那依然个兵荒马乱,食不裹腹的年代。作为家道已经中落地主家的童养媳,阿婆用自己的勤劳坚强和隐忍,含辛茹苦把俩个儿子拉扯大(父亲脚下是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h3><h3><br></h3><h3>作为老大,父亲很小就开始下地帮他母亲干活,二爷则进了私塾念起了书。</h3><h3><br></h3><h3>就算是一棵小草吧,也总是要努力向上生长的。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吃着大人剩下的薯皮的活命的小男孩,天天去山上放羊帮大人各种干活的小男孩,顽强地长大了。</h3> <h3><br></h3><h3>父亲十九岁那年,母亲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盖头,从邻县嫁过来,做了父亲的新娘,生活在喜庆的氛围中被渲染得仿佛很美好。</h3><h3><br></h3><h3>多年以后我仍是记得,那古老的雕花木床,用铜钱结编的蚊帐挂钩,还有木制的脚踏板,都在提醒我旧时它年轻精致的模样。</h3><h3><br></h3><h3>那是唯一残留着岁月痕迹的物件。</h3><h3><br></h3><h3>后来有了我大姐,接着二姐和哥哥也出生了,不宽裕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了。那时候生活条件差,小孩更容易生病,家里的仨小孩经常是轮换着生病。再后来有了我,记忆中我倒是极少生病。</h3><h3><br></h3><h3>有一年深冬,天下着鹅毛大雪,父亲一头担着队里分的唯一值钱的一壶油,一头担着大姐去给她看病。</h3><h3><br></h3><h3>那年头的雪是真的厚呢,一脚下去靴子都快灌雪了。北风不识人间疾苦,依旧凉薄地吹着。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医院,父亲将大姐放在门口,就进了医院。年幼的大姐久久没等来父亲,开始哇哇大哭,引来一群人围观,纷纷议论:可怜的又一个女伢给扔这了。正哭着呢,父亲出来了。</h3><h3><br></h3><h3>母亲一提起那个身穿打着补丁的破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断啼哭的小女孩,潸然泪下。</h3><h3><br></h3><h3>初三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写人物的作文,我写的是《关于父亲》,其中写到过这件事,老师将它作为范文在黑板上板书剖析。晚自习结束俩同学走前面,一同学说:她怎么写得跟作家写的一样,我都听哭了。</h3><h3><br></h3><h3>把旁人听哭了的人生,于父亲却是风轻云淡。印象中的父亲总是笑容满面,乐观开朗,不曾在他脸上寻出一丝苦难的痕迹。</h3><h3><br></h3><h3>那时候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分的口粮永远是吃不饱肚子的。不挣工分的日子,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出去找些活路。</h3> <h3><br></h3><h3>父亲下过矿井,经过一天辛苦的劳作,出矿的父亲除了一笑露出的白牙齿,其它都是黑的。母亲说那衣服几盆的清水都洗不出它的颜色来。</h3><h3><br></h3><h3>在山里长大不识水性的父亲,还跟着家公去湖里捕鱼来卖。有一次大概是收网不小心,父亲被网绊下了水,在寒冬刺骨的水里,父亲使劲抓住船弦才翻上船来。吃饭时看到父亲长满冻疮的手和耳朵,年幼的我并不知晓生活的辛酸,在父亲慈爱的笑容里,我无忧无虑地成长着。</h3><h3><br></h3><h3>长大后才晓得,其实哪有什么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h3> <h3><br></h3><h3>记不清几岁时,常被一个怪梦缠绕,梦中一男子从床板上起身,拄着拐杖出门了。醒来看到父亲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村里人说重病的父亲恐怕是活不了了,我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没有父亲温暖的笑容,那个冬天可真冷。我记得我反复地在父亲床前逗留,我没有哭。</h3><h3><br></h3><h3>冥冥之中是天意罢,父亲的病慢慢地竟好了。阿婆还在,孩子们都未长大,许是这些牵挂让父亲奇迹般好了,父亲一如从前又开始了他劳碌奔波的人生。</h3><h3><br></h3><h3>田产到户后,父亲更勤劳了。那时的农村薯子是高产的农作物,一到秋季看到满满一洞薯子,父亲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就算有时被村里懒汉偷去几担薯子,父亲也从不说什么。农闲时帮东家编个铁丝篮,西家扎把高粱帚,父亲总是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左邻右舍。</h3><h3><br></h3><h3>经常外出找事做的父亲,有时不能赶回家,只能去陌生人家借宿。那个年代民风淳朴,大多农人是肯借宿的,父亲甚至睡过人家的柴火堆。</h3><h3><br></h3><h3>乡村的灶房前面是烧火煮饭的土灶台,后面放着从山上打来晒干的柴火,有时是稻草麦杆。母亲提起睡柴火堆这事会觉得难过,而父亲总是笑着安慰:稻草铺得厚厚的,睡觉暖和着呢。</h3><h3><br></h3><h3>那时的乡下重男轻女,而村里的人总是取笑父亲重女轻男,拼命供几个姑娘读书。父亲却总是说:不管是谁,只要肯读书我就供。没进过学堂门的父亲,总是憨笑地回应他们的嘲讽。</h3><h3><br></h3><h3>就这样,父亲尝遍生活的辛酸,用自己瘦瘦的肩膀,为家人扛起一片天,直到子女一个个成家立业,只剩年纪尚小的小妹。</h3> <h3><br></h3><h3>原以为能陪父亲慢慢到老,不承想生命却是这般脆弱。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我仍能买父亲最喜欢的麻花做下酒菜,陪他喝一杯;我仍能和他一起,边吃着零食聊着天,边看电视……在大宝犯错要挨打时,父亲仍能把他藏背后去,笑着说:这是个宝不能打。</h3><h3><br></h3><h3>生命断是无法重来,若有来世,我愿在佛前求上一万年,换来我们再父女一场。</h3><h3><br></h3><h3></h3><h3>故乡的山,他熟悉了一辈子的山,因了一脚踏空,坠落。</h3><h3>天空有鸟飞过,不留痕迹。</h3><h3><br></h3><h3></h3><h3>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棉花篓……</h3><h3>父亲教的童谣在山谷里回荡。</h3><h3><br></h3><h3></h3><h3>十多年前送走父亲后,我大病一场,至今不想触碰的痛,在这月夜洒满一地。</h3><h3><br></h3><h3><br></h3><h3></h3><h3></h3><h3>十年生死两茫茫。</h3><h3>不思量。</h3><h3>自难忘。</h3><h3>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h3><h3>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h3><h3>……</h3><h3>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h3><h3><br></h3><h3><br></h3><h3></h3><h3>天边残阳如血,青山依旧,夕阳却西下。</h3><h3>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夜婴儿临世的啼哭声。</h3><h3><br></h3><h3>缓缓端起酒杯,对影成双,</h3><h3>一杯敬月光,一杯敬远方。<br></h3><h3>唯愿此去经年,</h3><h3>波澜不再,岁月静好。</h3><h3><br></h3><h3></h3><h3>夜,月华如水。</h3><h3></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