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十年，梦到父亲的背影

荣誉超然

　　 （1）

晚年父亲有个习惯，经常趴在窗前往外凝望……

过一阵子就自言自语道，文阁（姐姐名字）该来了。

零六年，母亲瘫卧在床，父亲有病，全家商定由我来伺候双老。姐姐隔三岔五来看望父母，带来父母爱吃饭菜，洗洗涮涮一忙就是一小天。

姐姐很孝顺，其实她也六十多岁了，来一次都要步行往返五六里路，也很辛苦。窗口前方不足百步，恰是姐姐来时必经之地。

原来父亲每天是在盼望姐姐。

而每次姐姐离开，父亲照旧趴在窗前，轻轻摆动右手，目送姐姐。

太熟悉这场面了，熟悉的如每天仰望天上云开日出，熟悉的如仰望空中月亮闪亮宁静，熟悉的如仰望大山一棵不老松肃然苍翠。

太熟悉这场面了，不曾改变。有一种情景模式叫倚在窗前的牵挂。

如今想起来心潮难已，百感交集。

父亲趴在窗前的背影令我酸楚。

浓浓父女情，溢于言表。

这条横贯东西马路的中间道口正好能望见父母原居住房屋的窗口，如今再从这儿走过，我不忍直视……

那天很冷，天飘着雪花，北风飕飕，那是嘎嘎冷，父亲还是趴在窗前，我以为姐姐不会来，但也没叨扰父亲的凝望，也许这世上，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老者，唯一不能阻止的就是对儿女的牵挂。

少顷，父亲叫我给姐姐打个电话，这大风小脚天气，就别来了。但是不久风雪中还是看见姐姐模糊的身影。推开门时，我看见姐姐膝盖处有丝雪痕，姐姐示意我别声张，我知道姐姐摔了一跤，不想让父母担心。

（2）   

 

那年妺妺听信了万里造林集资的谎言，经过一番亲情大动员，没人响应。不用寻思，最后落入“圈套”的还是父母，为妺妺筹集了三万元，自然有来无回。　

　 儿女要干的事，父母的帮助没有二话。父母最易被儿女或泪眼婆娑或花言巧语所说服。即便是上儿女的“当”父母表现的总那么心甘情愿，他们觉的值。 现实中有多少父母对子女搭上了一切，儿女赚了全部。只是没人知道如何去还。  

我怎么会欠父母的呢？这时当下不少人的自定义，设置的理所当然。

妺妺免不了落个大家埋怨。母亲没有过多指责，但节省一辈子的母亲，想让她不唠叨几句很难。  

倒是父亲很能沉住气，同样的话到他嘴里就简单多了:“别难为良阁（妹妹名字），也不是故意的，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大家甭提了。”

父亲一句话打发了满屋怨气。  

妺妺在外亏空的心，在家得到温情补偿。也许能接受儿女错误的只有父母，别人都不能。

为什么说家温暖，家能接受你全部不是，承担你酿成的一切苦果。家用语言拥抱着你，因为父母说的话，别人说不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有过抱怨，做为多年的小学校长，即使在他人生最艰难最慌恐的那个年代也从没掉过眼泪。  

不难为儿女，家里人不彼此为难，这是父亲始终坚守的家风底线。如果不是母亲摔倒致瘫，八十多岁母亲一直自己做饭，哪还有儿女来伺候的份。  

妺妺后来还是凑钱还给了父母。尽管上过当，妺妺爱轻易相信别人的毛病难改，一次在火车上经不住别人忽悠，又花了二百多元买了两瓶药带给父母，我自然不敢给父母吃这种江湖神药，偷偷扔掉。  

父亲病危时，我给远在深圳的妺妺打去电话，紧赶慢赶妺妺还是没赶上父亲等待老闺女的目光。往往有多少生命最后的期待与你擦肩而过……  

你在，我离的很远。你等待，我来的太晩。

唯剩下妺妺泪花如雨。

母亲病危时，我又通知了妹妹，使妺妺有了短暂十几天伺候母亲的欣慰。妺妺说，谢谢二哥，给我这个机会弥补没赶上父亲的最后时光。  

我说，这个机会不是我给的，是母亲拼干最后一滴血为你争取的，是爱你的父亲在天不息之灵。

（3）

父亲一生没留给我们什么。

致力教书育人四十载，临秋末晚父亲定居在哥哥家，有天父亲屈指一算一生搬了七次家。按资历他本可以向组织上申请住房，但是，他没有。

我太懂父亲了，就他这秉性，张不了这个口。

从此，我也懂了，这一生为什么那么象你。

做为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离休老干部，他享受百分之百医药报销，但平常我给他买药必须是他指定的，不能额外，他不想让家人沾他的光，沾国家便宜。

清理父亲遗物，我发现有一包十余支用过的油笔钢笔，父亲离休后受聘从事多家机关单位的档案整理工作，大概这是父亲唯一带有公家痕迹的东西。

那年父亲随同老干局组织的泰山游，回来时带给我一块重达近十斤的椭圆形泰山石，他不知在哪得到的信息说枕石可以改善睡眠，养血安神。他说，这东西对脑子好。

千里迢迢为块石，我当时不以为然，也没有与七十多岁父亲带着近十斤石头一路上如何风尘仆仆历经颠簸相联想。父亲没有在意我的不屑，叮嘱我一定要试试看，不行就扔了。现在想想当时父亲千里带石何等不易，同吋也对自己待父亲的轻率感到懊悔。

对父亲我总是直接表达着喜怒情绪，再比照父亲对我说的话如此婉转，双方考虑彼此感受的态度立见高下。

想想，细想想，我和父亲不是隔着年代的浅薄，而是差着情感的厚度。

如今我依然保存这块不同寻常的泰山石，保存着父亲沉甸甸的爱。

（4）  

父母一生从未吵过架。父亲让着母亲的唠叨。 父亲有着小溪般性格，遇直则顺，遇曲刚弯，处理再难的事两老的对话也碰不出火星四溅。这日子也过得平平整整。

父母一生偏爱吃地瓜土豆，生活俭朴，岁月清淡，省下自己的现在供养儿女的未来。

 

八十七岁的父亲过世后，仅相隔五个月，九十岁的母亲也着急忙慌追随而去。  

一次，病中父亲没有叫我，自己搀着瘫痪母亲上卫生间，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这画面感太强烈的扎心，多少年后我不能忘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人间大爱莫过于此。

但父亲也会悄然倒下。  

有天我上街，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匆匆赶回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宽厚壮硕的背影，默默坐在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一切显的很安静。

费好大力气才将父亲扶起，从时间判断，父亲坐在地上足有一个多小时。一百八十多斤的父亲蜷腿坐着，一定很难受。父亲在多处学校工作过，每逢周日骑自行车回家，远的学校有六十多里。如今那个强壮的父亲那双能支撑全家操劳一辈子的臂膀，此时竟不能支持自己站起来。

父亲没有迁怒于我，也许他一生趟过的坑坑洼洼太多，这已不算什么。我很内疚也心酸，泪水冲撞着眼眶，冲撞着我的过失，这起码先让我内心好过一点。

父亲真的老了，尽管后来安了心脏起搏器，也鼓励不了父亲再健康一回。

我以后再不敢轻易走的太远 ，我也渐老，经点事就 心生胆怯。打那以后，再看父亲背影，很单薄。  

因患有多种疾病父亲经常便血，医生叮嘱要多吃流食，父亲常感饥饿，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的父亲住院间忍不住饥饿竟找医护人员要吃的，我当时感觉此时的父亲就象个孩子。

病情，嚣张的象一个打手，在不断地嘲弄和打压父亲的尊严。

 

可怜病中的父亲，我感到老爷子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

（5）

早在十几年前，父亲曾对我说:“我一生按规矩办事，工作中难免会得罪人，前几天有一位我没给他办过事的人看我的眼色觉得很不友善。”所以父亲特意叮嘱我:“百年后，立碑别写真实名字，写我的别名。”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但当时没在意，不至于吧。觉得父亲的担心有点多余。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八十多岁还能骑自行车。他说:“我能活一百岁。”但病来如山倒，不论你是谁。

父亲曾住院十几次，以往很不情愿，但这次他主动穿上鞋子，收拾妥当等待。也就在此时，父亲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父亲啊，父亲，以为人生每一个档口都能趟过去，你不是这么认为吗？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下辈子，别指望如果还有。就从这辈子，就从眼下，好好去爱，努力去爱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父母的碑立在小山高处，很远就能看到。没有听从父亲的遗愿我们坚持用父亲的本名撰刻。一生堂堂正正做人，立碑也该堂堂正正彰显。父亲的本名，值的远山的呼唤。

一晃十年，时间过的好快，总想磨灭人们的记忆，但父母的音容笑貌始终顽强地在我的脑海升腾。几回回梦里忆父亲，几回回梦见父亲的背影，梦见趴在窗前对儿女凝望的背影，宽厚阔大。

每当看到父母的石碑，就仿佛看到父亲的背影。

耸立，挺拔，从未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