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大披椅”

杨芳裕

<h3>家里第一辆自行车,当然是听我母亲说的,是跟邻居查某囝家买的二手车。那年母亲32岁,我刚刚出生,母亲学骑车时哄着我说:等我学会了,载你玩!<br></h3><div>母亲是她们“革命七姐妹”中唯一一个会骑车的人。那七姐妹都是谁呢?除了母亲外,还有阿薇,厚叶,页子,月子,挑花和摇子…她们在解放后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跟共产党走,入了团、入了党,当上村里的干部。母亲是“革命七姐妹”当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她们当中童年最苦最凄惨的一个!在她那个年龄段,想骑车的女人非常少,抽烟的女人倒是很多。</div><div>母亲学会骑车后,就和那辆车相依为命了。从学会骑车以后,母亲几乎没有一天不骑车干活。</div><div>没有车子以前,母亲要挑担往返城里到村里,脚板都走大了,脚茧磨厚了,但工作效率还是很低,日子过得很清苦。有了自行车以后,母亲跑城里就从一趟增加到二到三趟了,她又当任信用社出纳和村干部,日子过得慢慢红火起来,至少,过得有盼头!</div><div>经过改装后的自行车,特别的厚实,后座特别大,大得像闽南的竹床“披椅”,于是,这样的自行车被人称呼为“大披椅”。小时候的我推着“大披椅”走都觉得难,更别想骑它了。可是,载着一百多斤的货物,母亲却还能驾轻就熟,轻松搞定,让我佩服不已!</div><div>由于父亲有“头路”——上班,母亲就成为家里的重劳力。几乎每天凌晨五点,她就醒来,开煤炉煮饭,和姐姐一起捆绑父亲夜间抓回来的田鸡,把早已绑好的花束,放进泔水桶,喂一顿猪,把鸡鸭赶出屋子,再叫醒我们三兄弟,然后推车出门。</div><div>父亲会睡迟点,待吃完饭再踩点上班。</div><div>为了让父亲乐意住下来,母亲听从她养母的话,十分惯着我父亲,有好吃的,会留一些在篮子里面,吊得高高的,等父亲回来吃。家里的体力活,母亲做的远多于父亲。为此,母亲说:刚过来的时候,你父亲瘦瘦小小的,没体力。</div><div>虽然如此,父亲也不轻松,他也要下班后挑水浇园,也要到田鸡抓田鸡,他种的菊花总能在春节前两天开放,可以买个好价钱。</div><div>父亲也用那辆“大披椅”载客赚钱,那是在有“头路”之前的事。我伯母听说有人载客时被抢劫,就劝我父亲不要再去载客。</div><div>有了工作之后,父亲也有了公家的自行车。公车货架很小,载不了重物。父亲非常珍爱他的公车,经常给公车上机油,打气,还不让我们用他的车学骑车,更不肯让我们用他的公车做买卖。。</div><div>当时的农民,除了上工赚工分之外,就偷偷摸摸卖些自留地种的东西或者门前养大了的鸡鸭牲畜,偶尔也载客赚钱。载外地客的农民得学说普通话,可村里没几个普通话说得好的,于是有了“天下雨,马路骨溜溜,载到光明山,再加五毛钱”等半闽南半普通,也叫普通掺狗屎。</div><div>普通掺狗屎的故事有很多,比如巡水路的老哩卖葫芦瓜苗,对着部队喊“不子,不子”。还有个故事,军房附近割草捡柴火的妇女,问内寮中学的学生怎么跟部队讨水喝,中学生说“部队,部队,我跟你睡”。那妇女自然讨不到水喝,就说部队真小气。</div><div>母亲以往用走的在城里大街上买泔水,得沿街喊“买pun”,后来跟城里的人家熟悉了,就有了固定的泔水户。她回来后,会跟我们讲城里人家的故事。</div><div>母亲说,有个城里人家靠卖血为生,每次要去医院卖血之前,就喝盐水,让血液稀释。她说他们家的人脸色都蜡黄蜡黄的,所以呀,做城里人有什么好?许多人还想进城里,上班下班不自由,混不好的,还得靠卖血为生!</div><div>还有一家的女主人做裁缝,经济上很富足。母亲就说:学一门手艺就能养家糊口,所以学手艺非常重要。她经常说古语“教子一艺壳好服仔千金”。</div><div>她说做裁缝家人对她很信任,随便她进出门。每次母亲开门,倒泔水,带上门,轻声进出,不影响主人午休。做裁缝家给泔水不收钱,总是等我们家大肥猪杀了,才送一条肉去给他们。有时候,我们从泔水里捡到漂亮的铁调羹,喜欢得不得了。母亲总是不让我们留下来使用,一定会洗干净送回去。她跟做裁缝就像姐妹一样来往。</div><div>做裁缝家后来移居香港,在香港继续做裁缝,她女儿嫁给“资本家”,探亲回来时穿马裤,装扮得很俏!有一回,做裁缝寄信到我老家,信里夹着一张《中国市场报》的报纸,报纸上有母亲的照片和“先进事迹”。那是,三叔公村长在接待记者时带记者到我家给母亲拍的照片。新闻说母亲勤劳致富成了“万元户”。</div><div>本来两家可以继续来往,可是我父亲不让回信,说跟“外面的人”来往会惹来麻烦。慢慢地,就没有了做裁缝家的消息了。</div><div>母亲载那么多泔水做什么?当然是为了养猪!农村人养猪有很多好处,卖猪时有肉吃,生产队还根据猪的重量折算猪尿的工分。阿来他们家经常承包我们六队收集猪尿的任务,每天到各家的猪圈收集猪尿,挑到生产队的大粪坑。</div><div>我们家养四头猪,两大两小,有时候养白色的,有时候养黑色的。白色猪脊柱比较高,皮毛比较粗,黑猪腰部比较塌,肚皮会擦到地板。猪的食欲总是非常好,什么都爱吃,总是吃不过瘾。有的人家直接把载回来的泔水倒进猪槽,母亲总是要把泔水煮开过了才喂猪。她说这样子猪不生病。</div><div>养猪是母亲的大事业,每次大猪卖了,她马上去圩场买回小猪。这样周转,一年我们家可以卖六到八头肥猪。我们家的猪特别乖,给它搔痒它就躺下了撒娇。每次卖猪,姐姐总会伤心几天。好的猪得外调,被卡车载到外地,姐姐就担心它们在路上没东西吃。</div><div>生产队除了收集猪尿外,还派任务到各家去城里收集尿水。母亲载泔水回来后,基本上都马不停蹄再去城里载尿水。母亲仍然收集城里那几户人家的尿水。每次她把尿水送到生产队的粪坑,溪州就用比重计测量尿水的比重。每次溪州都说,母亲载的尿水质量好,没掺水!母亲说,城里人吃得好,尿水重,比我们乡下人的尿臭。</div><div>有时候,母亲也会载回来一段杉木树干。那是盖房子用的,买卖大树干是会被抓的。偶尔有人偷偷卖,母亲就赶紧买回来,收藏在我们家的柴火间。</div><div>积累得差不多了,母亲会跟父亲说,我们家可以盖房子了。父亲回答:生吃都不够还想晒干!母亲就带父亲去打开柴火间,展示母亲积攒下来的宝贝,十几根杉木树干,树尾直径都在12公分以上!父亲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能力,支持马上盖瓦房!</div><div>几次盖瓦房,我们家都是叫“长工”师傅来帮忙的。长工师傅长得干练,帮人家盖瓦房会精打细算。他和徒弟们盖房子。母亲总会烧好水,煮好点心候着。</div><div>住进新房,我们好开心!由于我十一二岁的哥哥打的土坯不够结实,墙被雨水浇透后,松软了。三叔和父亲冒雨修理了我们的房子,那情景历历在目!</div><div>母亲载尿载泔水,卖田鸡卖鸡蛋,积攒了钱除了家里开支外,还能盖瓦房,在村里是有名声的。哥哥姐姐有时候刚有停学回家劳动的念头,母亲就把这些念头打消了:“不要想停学,每个都得乖乖的读到高中毕业以上!”我们几个也争气,常常同时拿到“三好学生”奖状。校长朱文辉为了抓典型,特地让我们几个兄弟一起上台领奖状,轰动一时!消息传回来,母亲骄傲得不得了!</div><div>为了鼓励我们好好读书,母亲有一次走进百货大楼卖钢笔柜台,跟售货员打招呼:“同志,同志,可不可以拿根英雄牌的我看看?”售货员没好态度地回答:“贵着呢!”母亲说:“我看了价格了。”那次,母亲买回来五把钢笔,其中四把都是一块多的英雄牌的,给我的是五毛七的没包头钢笔。我才一年级呢,不可以使用钢笔的,母亲说,藏起来,等上三年级用!</div><div>有一阵子,母亲的膝盖肿得发亮,疼痛不已,还是没有停止出行。打听到旧桥头那边有个郎中,就找了过去。那郎中因为成份高,已经不能给人看病,在管厕所。看到母亲膝盖肿得那么严重还骑车载东西,郎中很受感动,就冒险给母亲看病。他说母亲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得吃茯苓。几次看病后,他把家里珍藏的大象骨盘拿给了我母亲。哥哥用小钢锯锯开象骨,取一小片捣成粉和在中药里面让母亲喝。家里增加了中药的气味。</div><div>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山里寻找茯苓,幸好遇到山里挖水库,从松树林里采到许多茯苓。那茯苓长得非常像芋头,中间有松树根穿过,煮起来有点中药气味,吃起来比芋头硬又有点甘。</div><div>经过很长时间的治疗,母亲的关节炎终于好了。</div><div>母亲载PUN(泔水的闽南话读音)的名声在外,全村的人都知道母亲载PUN。白天人家来存钱取钱,找不到母亲时就问“是不是去载PUN?”我只要回答以点头就可以了。</div><div>凭着扫盲班淘来的几个字和父亲教会的一些文化,母亲担任信用站出纳。村里企业和村民要到我家存取款。年终的时候,母亲还到各个生产队“分红”。我们兄弟经常要帮母亲算钱。我喜欢帮母亲算银角,一百个包成一条。母亲只要比对每条银角的长度整齐不整齐就知道我数钱有没有差错。</div><div>母亲教我们理财,给我们兄弟一人一本折子。我们过节红包钱、卖荔枝核龙眼核的钱分别存到自己的折子里,备开学的时候用。有时候领到几分钱的利息,让我们好高兴!</div><div>信用站的钱多了上交到信用社,钱少了要到信用社去载。母亲经常要去载钱,但载钱不可以说出去。有一次母亲带我去载钱,我骑车在前面,母亲骑车在后面跟着,我的车上的旧麻袋里装着二十万元,那是我载过最多钱的一次,好惊险刺激!</div><div>母亲经常到城里载东西,赚了钱也舍不得在城里消费。但有一次例外,那是城里在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母亲约好几个姐妹们一起骑车去。在抽水机站上面的陡坡上,母亲摔倒了,膝盖乌青了。但是,摔倒没有阻止得了母亲的热情,她们去城里看了《卖花姑娘》。母亲看着电影,流着泪水。她说她就像电影里的金姖银姖!</div><div>母亲从小被遗弃,以12块钱的价格送给了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抚养。母亲的养母郑诗来自浦园,活到我大哥出生那年。一起抚养我母亲的还有和郑诗合伙开小店的虎彪。两个老人体弱多病,母亲八岁就得开始挑担卖花,还“挑程溪”竹笋。年纪小小就踩水车,做过无数苦力。母亲十三岁迎来解放,她真心热爱带来命运转折的共产党,入了党并担任副书记。</div><div>为了持家,还有支持父亲出去工作,母亲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但看着儿女们长大成人,她是快乐的!</div><div>母亲的名字叫许糠。糠字还加了口的偏旁,可能是自创的字,闽南话表示收藏的意思。</div><div>母亲越来越老了,生活不能自理,有时候想撑着自己下床,但已经不可能了。看到现在的模样,没有谁能联想到曾经骑车如骑马的女英雄形象!</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