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痴晏几道，只为相思老

一路向北

鲁迅先生曾说：“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我觉得词人晏几道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之前，读唐诗为诗所动容，之后，看宋词又为词所沉醉。诗有诗的意境，词有词的婉约。不管怎样，我总算一路披荆斩棘，把三百首唐诗隐隐作痛地看完了，把持自己，问君能有几多痛，哎！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宋词应该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或问君能有几多痴，稳住自己，目前还走在晏几道的梦中。

 

当我在宋词里尽情遨游的时候，我能经得起北宋年寿最高词人张先的“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心中事，我能扛得住北宋第一代词人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眼中泪，也能伤得起词调最多词人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痛苦心声。但，我确实受不了情痴晏几道的“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的一唱三叹。晏几道的痴情让我难过，他的“鬼语”又让我丢魂。

不管晏几道的情有多真，也不管他的心有多痴，始终让我心悦诚服的就是他的“梦”有多绝。

晏几道与其父合称为“二晏”，他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他的词风似父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成就的《小山词》现存有260首，其中与梦有关的词就有五十多首，他哪来那么多的梦呢？这大概与他的身世和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当他从锦衣玉食的贵子一下子演变成一个失意落拓的布衣，那种生活所遭受的巨大心理落差把他催生成了一个尽情尽志的性情中人。  

他的词多情，而且情深情广，他的梦语紧，他的“鬼语”能消魂，也能摇曳读者的人心。北宋理学创始人程颐称赞他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为“鬼语”，一个“又”字，见证了晏几道的情深、情痴、梦频，对感情的真挚率性暴露无遗。

与苏轼齐名的知名诗人黄庭坚曾总结晏几道有“四痴”，我觉得他还有一痴，就是“梦痴”。读者一旦钻到他的梦境里去了，是很难从他的梦境里跳脱出来的，他的梦幻魔力如此之大，寥寥几笔能力敌千钧，会让你情坠其中不能自拔，谁能经得起他那情深苦语的呐喊！谁能经得起那频率之高的梦幻！谁能不产生一种难以自已的深情呢？他是性情中的性情中人，也会把他的读者熏染成性情中人。所谓“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所以读者也应该是近梦则梦了，除非是由情商为零的人去看，否则谁看谁都不淡定，谁看谁都会做梦，更何况做一回情梦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我第一次看到晏几道《临江仙》的时候，他刚从梦中醒来，酒也醒了，但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美梦，只知道他刚睡醒的样子，一副恍惚迷离的神貌样，一个人独自伫立在落花纷纷的雨暮里，若有所思，他的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惆怅，痴望雨中翩飞的双燕，他凄楚万端：燕子尚可找到自己的伴侣，可他心中含情脉脉的小蘋却不知所终，“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让人情何以堪！想起当初她穿的同心字罗衣，就惆怅不已，不能扑进她怀里，就算被她的罗衣扫一扫也是慰藉之情吧，可此时，花在落，情在坠，燕子在双飞，昔日的小蘋，你在哪里？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情景对照，让人神思摇荡，满身凄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蝶恋花》一曲，以闺中思妇口吻写成，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还是没有。哪怕梦飞魂飘烟水迷离的江南，哪怕倚尽和风轻拂的阑干，纵然千里驰飞，万里游荡，苦苦上下而求索，仍不见心上人的身影，烟水路似梦非梦般迷离，景色怡人，浪漫多情，可没有心上人的陪伴，即使再美也是梦里穷游。梦里不见心上人的影踪，实在让人难以遣怀，趁梦未醒，赶紧磨墨，红笺小字诉衷肠，终于梦醒成书，草书成信，让梦想照回现实，却又不见真人，最后一招“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终究是欲诉衷肠枉断肠，弄筝消愁更添愁，《蝶恋花》一曲梦是白做的。

思念在加深，恋情在加剧，蝶梦又继续。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晏几道却无睡意，怎么办？不入睡就不成梦，不成梦就见不到心上人，只好借酒救梦，让“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可因酒力过猛，又醉酣西楼，烂醉梦间，始终无力爬起，爬不起来如何在梦中去寻他的心上人？几番挣扎，几番努力，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醉得一踏糊涂，一直到天亮梦醒，酒是白喝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感觉“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凄凉意！”一番痴情感动了谁？感动了一直陪他到天明的红蜡烛，一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的千古佳句从梦境里衍生而出，一梦不成，二次追梦又成空。

晏几道情深意切，痴心不改，梦场坚定，梦不到真人誓不罢休，想当年，拼了！“拼却醉颜红”，始终爱拼才会赢，痴人的一番痴情终于感天动地，赢来了他的《鹧鸪天》，这次来了个“一箭双雕”，不但见到了真人，而且还实现了美梦，你看，真美人深情款款地来了，他们又如当初“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决定再拼一次醉颜红，决定今晚来个“野猫拖牛——大干”，不醉不休，他们纵情欢饮欢歌载舞，又直到月下杨柳，桃花扇停，脚底发软。
　　夜已深沉，有美人的陪伴不再寒冷，晏几道几分迷离几分醉，面对如花似玉的美人，却又“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次真人相逢又反觉是在梦中，只好端着银灯对着美人照了又照，才确定不是梦中，于是和美人相依相偎，幽幽欢娱，梦境也正好趁热打铁，在梦里又继续重畅欢情，这一晚真是美梦如云，缠绵不尽。一曲《鹧鸪天》将梦作真，将真作梦，他的“情真、情痴、梦绝”的爱情三部曲回环往复又融为一炉，无不撩人心绪，也会让人近梦及梦了。

情痴晏几道，只为相思老。一曲《生查子》终于梦想成真。晏几道的一趟关山去得远也去得久，致使他的美人由青丝熬成了白发，“只因魂梦长，塞雁音书少”，由于关山重重，寒烟漠漠，送信的鸿雁无从辨认方向，一片渺茫，传“音书”屡屡受阻，美人只好夜夜唱离歌，梦里追魂魄，但因天高路远，借助梦境也无法跨越关山，终究是依依梦里无处寻，纵有千种风情却无人诉说，纵然万般离愁也只好暗暗饮恨。

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晏几道的神梦已在冥冥之中再作安排，在暮色四合的夜晚，他小饮几杯下肚，只觉小酒意来袭，微醺微醉，梦境神差鬼使般地来临，他借势跨上宝马，去追逐遥远的美人，飞越关山，登上山顶，去寻觅烟雾中的美人，终于，看见美人在关山外频频招手，美人也惊喜地看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魂魄飞来，两人梦境重圆，有情人终于“归傍碧纱窗”，情语道天亮，一句“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的千古绝唱通过梦境演绎而成。其中“真个”二字语浅但情深，道出了心灵深处的最强音，耐人咀嚼，虽说是古词里的语言，但我觉得更像现代白话文了，而且还像极了我们平时所说的口语，所以“真个”两个字能引起我内心深重地共鸣，这两个字也突出了晏几道的情真，情痴，倍受思念的煎熬，那是从爱情煎熬里榨出来的心声。

晏几道始终是个性情中人，小述几处梦也只是他梦的冰山一角。他多愁善感，惆怅无限，既爱风的习习，又爱叶的片片，还怜绿杨的飞絮。他的儿女情长，写得荡气回肠，他的梦无穷无尽，时时摇曳你的人心。触景能生情，触物又伤感，一曲《木兰花》能恨东风无情，悲春残花落，怕登高望远。一曲蝶梦感动了蜡烛，一曲花梦又感动了宝马，枝枝叶叶都关情。
晏几道爱得深，所以梦得频，从梦境跌回现实又怨得切，到底有多怨，一曲《阮郎归》怨人情不如旧香残粉，怨长夜独眠，锦被不暖，怨绣枕也孤单。怨夜来空相思，竟连梦也难圆。怨“清歌一唱”又要“断肠”。更怨他的眼泪不值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但弹了，而且还弹不尽，一曲《虞美人》，他的眼泪滴在宝筝前，宝筝也幽怨；一曲《留春令》泪珠又成串，滴下分道而流的水声中，水声也哀怨；一曲《思远人》“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泪水化作墨，还堪比墨，情泪合一，墨泪作书，致使红笺小字“渐写渐无色”，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痴人痴语，他的痴情让人“凄凄惨惨戚戚！”

晏几道太多的情，能让死灰复燃，至情的真能感天动地，痴绝的梦能招人魂归。此时，我也是感动得泪水涟涟，无语凝噎，不必再下笔，下笔也“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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