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娜(上)

黄河之子

<h1><b><br /></b><b> <br /></b><b> 阿娜的娘家在东乡的大山里,正因为她生在农家,所以她不仅勤俭朴实,而且身体特别地好。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不是现在的我了。有可能我上不了学,当然更有可能成了一名经商或务农的农民了,而且十有八九仍然生活在东乡的大山。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如今我不仅上了大学,而且还读了兰大的硕士研究生,在兰州城里就业,这绝对与我的母亲的努力是分不开的。<br /></b><b> 阿娜的身体好,一辈子基本上没病。 正因为身体好,十四五岁她就出嫁到了河州巴扎(城市)。一个农村的女孩,要嫁到巴扎(城市),这谈何容易?当地人总结说:一流的姑娘嫁巴扎(临夏),二流的姑娘嫁平川,三流的姑娘嫁富户,末流的姑娘嫁本庄。这是过去东乡山村的说法,这个标准,即使放在今天也不过时的。所以阿娜能够嫁到河州巴扎,就从这一点来说,也的确不简单!人们又说:城里的鼓城里打,乡里的鼓乡里敲。在讲究门当户对的过去,还是今天,东乡大山里的农村姑娘一步登天,能够嫁到巴扎,当个城里人,站在乡村的来看,这事情本身就很不简单。其实,说白了,主要还是凭着我的母亲身体好,特别能吃苦。听老人们说,阿娜那个时候非常麻利、有眼力,而且从不知道累,她可以白天黑夜地连轴干,一个人可以当顶好几个人用。我的母亲刚嫁到父亲家时,大家庭还没有分开,包括四个婆婆在内的叔伯妯娌一大家子人还在一起生活。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吃饭,每天有四五十个匠人在铺子里干活做鞋。当时正是国共内战时代,军人多,穿鞋的人多,尉官鞋都常常供不应求,鞋的销路根本不成问题。所以老母亲所在的大家庭的生活,还是过得富裕有加。但每天给干活的四五十个匠人的早点,午饭,还有晚饭,都是阿娜要操心的。有时候,虽然匠人不吃,但家里大大小小十几个人的一日三餐,还是挺累人,但阿娜没有叫一声苦,也没有流一滴泪,坚强地承担了一切。父亲,在娶母亲前,也是有过一个城里的媳妇的,刚嫁过来三四天,因为受不了这个苦,干不了这个活,更不愿受非分之气,被大家庭的爷爷训了一顿,结果这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妃乘人不备,脚底下抹油悄悄遛了,新媳妃的娘家人也是有钱汉,更是疼爱呵护自己的女儿,于是没等多少日子"新媳妃"就改嫁他人了。后面大家庭的人们经过反复权衡利弊,仔细斟酌考虑,大家都认为应该给父亲要娶一个东乡大山的姑娘,一是东乡姑娘不谙世事,听话懂事,便于管理,;二是东乡的姑娘吃苦耐劳,家里有这么多的活,真需要有个能人独立承担;三是东乡姑娘没有城市姑娘娇贵,脾气小些,也不至于跑掉。</b></h1> <h1><b>  无巧不成书。正在这个时候,外爷带着我的母亲恰好到巴扎(河州城)串亲,没有想到被公公一大家子的人给悄悄地相中了。外爷年轻时曾是马仲英部三十六师的营长,后来转行成了阿訇。所以外爷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人世间的人情世故。当爷爷这边一提说,外爷这边也就干脆爽快地答应了。那个时候,我的爷爷有四个老婆,也就是说我有四个奶奶。这四个奶奶来自不同的地区,大奶奶是和政南乡卅里铺七家沟人,她是国民党青海军二四八师少将师长马德胜的"妹妹",。最小的尕奶奶还是一个来自南方的红军战士,曾嫁于马步青的副官,后副官死了,生活没有着落,于是就被爷爷"收留"了,我们叫尕奶奶为红军奶奶,她给爷爷生了一男一女,也就是我最小的姑姑和叔叔。所以阿娜自嫁到巴扎,不要说操心每天四五十个匠人的吃的喝的,这个大家庭的大大小小的生活琐碎事情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都需要阿娜一一做好。更重要的是,这几个奶奶,也就是母亲的婆婆,作为儿媳妇的她,不仅要伺候好,而且还要根据每个人的喜好微笑服务,随机应变。还有小姑小叔等一大家人,这也够她受的。在这个大家庭,阿娜能够坚持下来,本身就非常的不容易。那个时候爷爷在河州花市口(今临夏市医院)街上开着"大五间",是典型的连家铺。外面是铺子,大家的工作场地,里面住家过日子。听老人们说,爷爷还会点拳脚功夫,也会读书看报。身上挂着一把盒子枪,经常骑着一匹高头大骡子逛街,再就是督促四五十个匠人干活挣钱,谁的手出活慢了,干活不好,骂是常事,有时候还拿鞭子抽呢!母亲自豪地告诉我说:"她干活麻利,做事有眼力,能吃苦,见机行事,任劳任怨,碰上生气的事情,也是逆来顺受。所以从来没有受公公的严辞责骂,更没有挨过一鞭子"。</b></h1> <h1><b>  我从记事起,只要是我们的亲戚或认识母亲的人,即使是街坊邻居,没有人不夸阿娜能吃苦,能干活。不要说小姑子、小叔子等比较小的孩字们,就是这四个婆婆的衣服裤子有时候也够她洗的。白天她在间隙间还要见缝插针地缝补、或清洗衣服,经常要洗几大盆,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母亲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匠人们送来的黑乎乎的工服,她也给洗得干干净净。晚间,她还在油灯下,缝补小叔子、小姑子们的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听人说那个时候,大家庭里还养着八哥、鹦鹉等几笼鸟儿,还有一百多盆花儿,这些都是爷爷的最爱,有时候这些鸟儿叫得欢,爷爷高兴了,包括四个婆婆在内的家里面的大小人儿们脸上也都有了笑容,心也稍微放宽了。院子里的一百多盆花儿,需要隔三间五浇灌,虽然花用水多,但由于得到母亲的精心浇灌,每年夏天还都能开不少花。爷爷看见花开了,心情好的时候,也给大家赏几个光灿灿的袁大头,大家都知道,这是由于我母亲的好。在以后的日子里,谁只要提起我母亲,总是夸阿娜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在那个时代,这也是大家庭留给他们的最后一点高兴快乐了。<br /></b><b> 母亲的善良,灵活处事也是大家所称赞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了,阿娜嫁到巴扎大概两年多时间,河州就解放了。时代变了,一切都倒了过来,匠人们开始不怎么干活了。即使干了,鞋的销路也成了问题。爷爷的手枪上交了,骡子变卖了。后来政府利用"公私合营""的运动精神,半动员半强制地将缝纫机等机器、做鞋的原料、锤子、剪子等生产工具都合营到了厂里,爷爷、父亲及爷爷手下的所有鞋匠齐刷刷地全部被整编到了临夏鞋帽厂。再后来,母亲所在的一大家子的人,王小二过年——-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为了生活,也只有各自自谋出路。爷爷原来是管人的,现在要接受新社会的年轻人管,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父亲倒是老实稳当人,不管运动如何,就忍耐着一直在鞋帽厂工作。一段时间,父亲也不想干了,是母亲劝父亲要忍耐,终于父亲一直坚持到最后从厂里光荣退休。这里面,自然有我母亲的功劳。</b></h1> <h1><b><br /></b><b> &quot;吃亏是积德"是阿娜的一句口头禅,无论居家还是在外,阿娜总任劳任怨,吃亏在先,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是有求必应.既使是一个乞丐,只要进了我家的门,她会尽力接济的,实在没有什么施舍的,她也会和善地打发出来。她没有挨过谁的责骂,即使是四个婆婆,爱好不同,脾气各异,想法又不一样,尽管这样,母亲还是友善谨慎地伺候他们,一直到四个婆婆、一个公公毛提(死亡)。爷爷奶奶们的一个个丧事,都是母亲配合父亲办掉的,不难想象,这里面阿娜遭受的困难、所受的煎熬。<br /></b><b> 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尽量采取忍耐的态度,把吃亏看做常态。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但也不能超过我自己心中的界限。我不愿朝叩富儿们,暮随肥马尘,也不愿意办琐碎杂事,但是到了我非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这正象我的阿娜。从小学到中学,从高中到大学,从本科到研究生,我经历过一百多位老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老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br /></b><b> 后来,马督办的不少地方,被房管所占有。母亲随和的脾气,任劳任怨的态度,会干农活的巧手,被房管所长发现了,于是父母亲被请到了上巷道(今八坊小学对面),可以白住房管所的房子,但条件是母亲必须种好房管所空闲的地。从那以后,父母亲的小家稳定了,我们也一直就住在解放路,而且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我也是在解放路上出生的。<br /></b><b> 五九年那大饥馑年月,我哥四岁,我姐一岁.母亲的娘家,舅舅尚小,外奶年老,都在吃榆树皮度日。听父亲说,我的哥哥、姐姐、舅舅和外奶是那个时代按理会饿死却幸有活了下来,是母亲救的.面对嗷嗷待哺的小儿女,声声啼哭象刀子割在了做母亲的心上,她咬咬牙,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跑到离家廿里外的公社地里,趁天晴月高,弄了一大口袋穗头,在天快亮时背回了家。至今哥还在说他还记得那次用穗头做的饭。大哥做过都市的总经理他说他走过大江南北,喝过万家水,尝过齐鲁菜,但最香最难忘的还是那顿穗头饭.</b></h1> <h1><b><br /></b><b> 等我出世后,我们兄妹五人的鞋袜衣裳都是我母亲一针一线自己缝做的.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实在穿不成,她又改做成布鞋叫我们穿,如今我们都穿买的皮鞋,可我记忆中,我母亲做的布鞋既暖和又舒适。为了我们的衣食,我母亲常给别人洗衣和缝补,她的手早已变形了,虬筋盘结,肌肉枯萎,白天她要到厂里干活,她还是厂里的先进人物哩,吃过晚饭后又忙着做鞋底,撵毛线、缝皮衣,一直到深夜。<br /></b><b> 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深夜,我忽然从梦中醒了起来,从炕上看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亲的劳苦,辗转反侧睡不着,很想起来陪陪母亲,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责备的,出乎我意料,母亲居然许我起来坐在炕边,我眼巴巴地望着她额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针不停地做着鞋底,是给我做的。这时万籁俱寂,只听到滴嗒的钟声和可以微闻得到的母亲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着,为着我要穿鞋,累母亲深夜做活不止,心上感到说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着陪陪母亲,似乎可以减轻些心里的不安成分,当时一肚子充满着这些心事,却不敢对母亲说出来一句。才坐了一会儿,又被母亲催着躺进了热热的被窝里,说是小孩子坐着会冻感冒的.</b></h1> <h1><b>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时不时要跟阿娜"吵架",特别是我哥上了大学后,大哥高中"毕业"后面临要么当司机,要么去上学,亲戚们,包括父亲都赞成大哥当司机,早日挣几个钱好补家用,况且司机这职业当时也不赖,父亲坚决反对上大学,上学既不当吃又不当喝,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就不错了。可大哥想上学又难于开口,整日郁郁寡欢。当母亲发现大哥的心思后,极力主张大哥上大学,说她不识字吃尽了苦头,是睁眼瞎,还说上大学有前途。最后,大哥在母亲的支持下,到咸阳求学去了,为此,母亲受到了父亲,包括亲戚们的大家责难。尽管这样,我母亲还是默默地为我哥赶做了被褥,准备了干粮,还给了他家中仅有的廿元钱。学费、书费、生活费,家中每每收到我哥要钱的信,父母总免不了争吵。父亲的工资有限,要应付家中的柴米油盐。加上,上学本来他就不同意,是母亲执意做的,很自然,家中就顾不上我大哥念书用钱的事了。生活越来越拮据,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反对大哥继续读书的心情继续在加重。而此时母亲也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供大哥读书的决心没有变。母亲在父亲面前不提"读书"、"寄钱"的敏感字眼,而是悄悄地东挪西借,先把钱汇去。随后,母亲给张家做鞋,给李家洗衣,把借的钱还掉。 <br /></b><b> 我的母亲自己不识字,可对我们的读书上学抓得可紧了,一次小学语文老师很随意地"罚"我们做家庭作业,作业出奇的多,是阿娜在油灯下,一至陪我到凌晨两点,她手里捻着毛线,时而给我披衣服,时而摸我的头,那种深情的目光,我一直难以忘怀。 </b></h1> <h1><b><br /></b><b><br /></b><b> <br /></b><b> 小时候,我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初中那年冬日的一个傍晚,从医院出来后,母亲搀着我回家。店铺都早早地关了门,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北风呼呼地吼叫着,刮到脸上,像刀子割似的。没走几步,母亲怕我摔倒,让我拿好药和小包,自己蹲下身,叫我伏在背上,我说我能走,可她说:"你病成这样会摔倒的"。我只得遵命。<br /></b><b> 我听见母亲吃力地在喘气,对母亲说:阿娜,歇会儿"。"阿娜!歇会儿"。在我不断地央求下,她慢慢地停下了,取下了头上的"盖头&quot;(穆斯林头巾)。这时候,天更黑了,风更大了,母亲用身体挡住了寒风,又给我重新围了围头巾,转身看了看天,还打算背着我走.母亲那年已五十多岁了,我虽上初二,却也有九十多斤,想想我这么大的人自己不走路,却靠年老的母亲背,我是不大情愿的。于是,执拗地站在一边,可母亲一而再地唤我:"我的娃,要听话,听话。"我再次又被母亲背着往前走了起来,母亲的两鬓渗出了细细的水珠,慢慢地又凝成了圆圆的汗滴往下滚,我不忍心地又开始叫:"阿娜,歇会儿,阿娜,放我下来。"可她边走边说:"就到家了,再坚持会儿"。想想这些天来,在病床上母亲给我递药递水,接屎端尿。我被母爱震颤了,我哭了,热泪潸然滚了下来。为了不让母亲听见,我紧闭着嘴巴,可滚下的泪水无声地滴在了母亲宽阔的背上……<br /></b><b> </b></h1> <h1><b> 而今,阿娜您的儿女们都一个个成人了,一离开家长久地没再回来,且永远地生活在了外地。为了各自的"前途",为了各自的生活,仅仅是因为忙而很少来看您,而您却没有一句怨言,依然如故地爱抚我们,把牵挂思念的线捻得更长更细……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阿娜,我的慈母,奔波在外的游子在静夜中的这些絮叨,您能听得见吗……</b></h1> <h1><b> 未完待续</b></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