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1> 外婆的小街</h1><h3> </h3><h3> 作者:张洪凌</h3><h3><br></h3> <h3 style="text-align: left;">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条小街。我记不清已多少次梦到过它,但是每一次的梦境都是相同的:我又走回到那条狭窄的街巷,走在铺满了大块青石板的巷道上。青石板又湿又滑,我只能踮起脚尖轻轻地走着。伫立在街道两旁的房子有着大陆南方常见的那种木质结构,灰砖青瓦,式样古朴,宽大的屋檐总是高高地向上翻转着,就像飞龙在天空舞蹈。</h3><h3><br></h3> <h3> </h3><h3>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甚至街上的行人都是我童年时代熟悉的面孔。我激动地呼唤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好像他们已经将我忘了,我于他们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试着大声告诉他们我是谁,但我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我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用剩下的时间望着从窗口透进的朦胧的月光,等待着重新进入梦乡。<br></h3><h3><br></h3> <h3> </h3><h3> 我是在那条小街度过童年时代的。它曾经有过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临水”,因了那条从街旁缓缓淌过的小河而得名。小街几度易名,我住在那儿的时候它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胜利街”。我的外婆在那儿度过了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在我还只有三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将我留在外婆家。那以后,虽然他们也将我接回去过几次,但小街却是我不安定童年的避风港。</h3><h3><br></h3> <h3> </h3><h3> 初春的早上,当临水街的大多数居民还在梦中酣睡时,外婆就会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来去赶早市。“春天应该早起!”她嘟嘟囔囔地说。我便睡眼惺忪地跟着她走出家门。可一旦我们打开屋门,鲜甜的空气就会酥润鼻孔把我唤醒。小街笼罩在薄丝一样的晨雾里。散落在青石板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那个时辰我能嗅到很多在尘埃四起的白天所闻不到的味道,特别是栀子花那若有若无的清香。<br></h3><h3><br></h3> <h3> </h3><h3> 由于小街上没有大树生长的空间,居民们便种植了一株株矮小的栀子花。每年五月,栀子花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全都在同一个浓黑的夜晚绽开她们洁白的花瓣。我和外婆通常是最先发现她们秘密约定的人。一旦栀子花盛开,小街上的妇女会摘下花朵插在发际,或者把花朵扎成一束送给朋友。但是,我的外婆从来不允许我采摘花朵。“花也和人一样,会觉出疼的。”当我们走在五月的小街上时,她总是这样告诉我。</h3><h3><br></h3> <h3> </h3><h3> 我也热爱小街的夏夜。这是一年中最富有活力的季节。一旦太阳落下地平线,人们就会用水桶提来河水泼洒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用凉水使街面降温。然后,他们就把竹制的躺椅和凉床搬出来,躺在星空下享受着夜晚的清凉。女孩子们在昏黄的街灯下跳着绳,男孩子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拿着木枪互相追赶。</h3><h3><br></h3> <h3><br></h3><h3> 外婆的屋前总是聚着很多人,因为她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她大约只在小时候上过几天的私塾,就因她的母亲去世而缀学。但她年轻时,一边在长江上丈夫的商船上干活,一边听水手或码头上的说书人讲故事。外婆有一副苍老而略显沙哑的喉咙,加上她在讲故事时完全将自己融进情节,因此,她的故事总是听得人回肠荡气,唏嘘不已。我会从玩耍的小女孩中偷偷离开,挤进大人堆里听外婆讲故事。多年以后,我在大学的文学课本上发现外婆的故事大多来自“三言二拍”或“今古传奇”,而且故事的主人公全是古代那些所谓红颜薄命的女子。</h3><h3><br></h3> <h3> </h3><h3> 秋天,阳光明亮而清澈。小街上的房屋尽管参差不齐,但大都有凸出的前廊。前廊由粗壮的涂有桐油的木头柱子支撑着。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之下,木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深棕色,许多地方的表皮开始剥落。这就是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白大蒜和金色苞谷的背景。秋风吹来时,辣椒和大蒜编织的花环在风中不停地碰撞着,发出风铃一样沙沙的声响。我和外婆开始将萝卜和洋姜切片晾干,将辣椒剁碎封存在笨重的大瓦罐里,以做好过冬的准备。</h3><h3><br></h3> <h3> </h3><h3> 冬天来了,小街变得非常冷清。在寒冷、干燥的北风肆虐下,街巷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瑟瑟发抖。人们把门紧紧地关上,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有时我会透过那两扇老旧木门的缝隙往外窥视,外面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凋零的枯叶在风中旋转,看起来就像那些在惶惶然寻找食物的麻雀。<br></h3><h3><br></h3> <h3> </h3><h3> 我感到厌倦,坐回到厨房的火炉边要外婆给我讲故事。在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后,外婆的故事对我来说已不再新鲜。有时,她刚讲了一个开头,我就会嚷道:“外婆,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好几遍了。讲个新的吧!”于是,她就给我讲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以便让我安静下来。</h3><h3><br></h3> <h3><br></h3><h3>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说……”然后故事又重新开始,一个永无休止的循环。外婆每次都告诉我,这一次老和尚一定会给小和尚讲个新的故事。但新的故事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慢慢地,我停止了对新故事的期待。</h3><h3><br></h3> <h3> </h3><h3> 小街仍然像从前一样美丽,发生变化的是我,是我的童年时代。终于有一天,我要从外婆的鸟巢里飞走了。外婆很难过。她一边忙忙碌碌地为我收拾行装,一边低言低语地说道:“很多年以前,你妈妈也想到外面去。我想拦住她,她不听。结果,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头。</h3><h3><br></h3> <h3> </h3><h3> “现在,你的翅膀也长硬了,可以远走高飞了。我也不是没出去闯过。年轻的时候我到过南南北北,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最后,又怎么样呢?我还不是回到了这条小街。这条街上有我想要的一切东西。以后你会发现我是对的。”<br></h3><h3><br></h3> <h3> </h3><h3> 但是,外婆的话像风一样从我的耳边吹过。我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小街。我感到自己属于外面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离这条小街是那么遥远。<br></h3><h3><br></h3> <h3> </h3><h3> 很多年过去了。在那些年里,我向外走的脚步从没有迟疑过。终于有一天,我要前往美国。在中国的最后几天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回去看看那条童年的小街,看看外婆和街上的左邻右舍。<br></h3><h3><br></h3> <h3> </h3><h3> 回去之前我没有对任何人讲。多年不见,小街已经变得我不敢相认了。很多居民建了新的、更加舒适的房子来代替老房子。街道的风格混杂得像一盘什锦炒菜。</h3><h3><br></h3> <h3> </h3><h3> 自然,整个中国都一样,新的和旧的同时并存。我感到幸运的是,街面上铺的青石板还没有被拆掉。外婆的老房子也仍然伫立在那儿。她已经七十三岁的高龄了,仍然耳聪目明,精力充沛。当我告诉她我要到美国去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离开这条小街还不够,现在你还要离开这个国家,到远得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了……”<br></h3><h3><br></h3> <h3> </h3><h3> 邻居们拎着礼物来看望我。外婆在我后面跟手跟脚,一步也不离开。我没有时间去欣赏街旁那条几近干涸的小河,也没有时间去聆听自行车驶过石头路面时发出的丁当声。但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外婆身边碾转反侧,不能入睡,于是我起床偷偷地溜出了屋门。</h3><h3><br></h3> <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h3>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月亮悬挂在天上像一枚古铜币。朦胧和忧伤将我带回到过去,带回到童年时代。四周寂静无声,街上空无一人。我两手抱膝,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倾听着从石头深处传来的模糊而久远的声音。</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 <h3> </h3><h3>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让我感到一阵惊悸:假如街上的青石板不见了,外婆的老屋也消失了,这条小街上还剩下什么呢?我思来想去,无法排遣掉一种什么也不会剩下的荒凉感。就在我起身准备进屋时,外婆那苍老、忧伤的声音又在我耳边萦绕,从小街的深处,走来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和尚。但是,他身边的小和尚已经不见了……</h3><h1><br></h1><h3> </h3><h3> 1997年于圣路易斯</h3><h3><br></h3> <h3><br></h3><h3>外婆</h3><h3><br></h3> <h3><br></h3><h3>外婆<br></h3><h3><br></h3> <h3><br></h3><h3>和外婆在一起</h3><h3><br></h3> <h3><br></h3><h3>和外婆在一起</h3><h3><br></h3> <h1><br></h1><h1>作者简介</h1><div><br></div><h3>张洪凌,女,洪湖人。</h3><h3>王小波中篇小说集《Wang in Love and Bondage》英译者。2012年与诗人Jason Sommer合作翻译的《大浴女》(铁凝著)进入曼氏亚洲文学奖 复评名单。短篇小说散见美国文学杂志,其中《纸鹤》被选入“ 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小说精选”。孕育多年、以童年和青年生活 为背景的英文长篇小说也于今年完工。 虽然以英文创作和英文译介为主,张洪凌也用中文在《新知》、 《书刊》等杂志发表书评。此外,她还翻译了以色列作家A.B.约 书亚的中短篇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 和加拿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的《公开的秘密》。 两部小说集均将在不久的将来由99图书人出版公司和译林出版社出版。</h3><h3><br></h3> <h3> </h3><h3> 《外婆的小街》是张洪凌女士以故乡洪湖新堤的石板小街为背景,以对家乡、对外婆深深的热爱和眷念之情,于1997年在美国的圣路易斯创作完成,曾在美国杂志上刊登并获奖。这篇散文获得的是美国中西部大学生散文创作一等奖。<br></h3><h3><br></h3> <h3> </h3><h3> 小编受张洪凌女士的委托,借助美篇APP平台把这篇散文编辑发表出来,以飨家乡亲朋好友以及各位粉丝读者。<br></h3><h3><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郑重申明</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此文非作者本人同意,</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不得篡改作为他用。</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版权所有,违者必究!</div><div> </div><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 2017年12月5日</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