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有幸在林边 红楼30

一叶惊弦

　　喜欢越剧的朋友，一定会听过《问紫娟》这个唱段。

林黛玉香消玉殒。宝玉再来潇湘馆，只见得潇湘馆的翠竹依旧细细地吟啸，悠悠地摇摆，仍旧风来有声，然而，那只曾经来仪的凤凰却再也没有了踪影，也没有那灵巧的鹦鹉学舌给他听，也不曾见到那道倩影或在纱窗下徘徊，或在扶着瑶琴信手而弹，或在贵妃塌上慵懒地说着“每日家情思谁昏昏”了……

宝玉哀哀地问，紫娟凄凄地答:

“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似翩翩蝴蝶火中化。”

“问紫娟，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娟，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娟，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听着任是无情的人儿也要潸然泪下。

曾经的潇湘馆里，对他来说，有着多么强大的吸引力啊！总是不由自主，脚步就迈向了这里。

　　 潇湘馆里有一股的神力把他牵引向这里。或者是这青青翠竹，或者，是那如翠竹般孤高磊落的人。

每一次下学归来，第一件事，是奔向潇湘馆。他厌恶读书，反感家中那些兄弟，每一次看到潇湘馆的大门，远远瞧见森森凤尾，听见细细龙吟，他的心就轻快起来，飞扬起来，恨不得胁下生双翼，满心满眼只有潇湘馆里的那个人。

每一次从外面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个想到，送给潇湘馆中的那个人。

　　潇湘馆和怡红院，大门正对面，相隔不过几百米。从潇湘馆小迈几十步，就到怡红院。从怡红院，小跑几步，就到潇湘馆，然而，却不是随来就来，当宝玉和黛玉渐渐大了，来往也不能随心所欲了，不仅有王夫人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紧，就连丫鬟袭人，也在背后窥伺，以便随时向她的真正的主子王夫人告密。

就是这几百米，也太难以跨越。

横亘在两道大门之间的，不仅仅是几百米的距离。更有人心，世俗，权衡，利弊。

宝玉今日怎样轻快地飞奔而来，过后脚步就有多沉重。黛玉今日有多少期盼，来朝就有多少绝望。

　　罢了罢了，他日的一切都暂且不说，我们只看今时里面的人儿。能待在潇湘馆，黛玉是幸运的。潇湘馆首先是个好住处。

它离怡红院近，能时时得到宝玉的看顾。宝玉听说黛玉选择潇湘馆居住，自己就主动选择离她最近的怡红院，如果当初黛玉不选择潇湘馆，那宝玉也一定会跟着她的选择走的。

潇湘馆幽静。最佳处在于一带修竹。看王维的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多么自由惬意，无人打扰，是个清修疗养。

潇湘馆的竹子，掩映着黛玉的住房，适合她的性格，不与人争，不与人喧嚷，多好。单看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让我们仿佛看到黛玉在一片修竹的背景下，高华气度，绝非凡尘之人。

　　潇湘馆的竹子，翠绿幽深，曲径回廊，适合黛玉散心。徘徊期间，走走停停，对她那单薄的体质也有好处吧。

黛玉所处的时段，应该是贾府比较繁华的时段，虽然里子早已捉襟见肘，不如外表光鲜亮丽，但她除了不能得到最好的燕窝和人参来调养病体外，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她用的稿纸书籍，她用的瑶琴，她吃的穿的，她的月钱，一样也不少，且都是最好的。

她的潇湘馆陈设都是上等的，连一幅幅纱窗，都是软烟罗。纱窗外的翠竹，都是篁篁翠绿，生生不息。

　　她没有见到贾府衰败的情形，是幸运的。

当贾府衰败以后，那里的一切都不复盛时。那里的景致也被破坏了，翠竹凋敝，杂草丛生，芭蕉枯萎，道路枯枝横亘，败叶乱飞，蜘蛛网结处处可见，瑶琴弦断，鹦哥飞走……

若是黛玉生前看到这些，那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她本已经承受了幼年丧母，青少年丧父的悲痛，又忍受了寄人篱下的屈辱，受到很多下人的误解，受到舅母的腹诽，加上宝钗的情争，凤姐的难测，再让她见到贾府衰落，外祖母逝世，生活无着，最后的寄人篱下也寄托不成，那要她如何是好！

所以，先走一步也好，躲过了抄家，躲过了牢狱之灾，躲过了忍饥挨饿，更躲过了湘云随船卖笑那般非人的生活和妙玉那般的不洁之辱。

先走一步，让宝玉永远记住她，让世人心目中的黛玉，永远都是那个才华横溢、热情纯洁、待人真心、不沾染一丝尘世污秽的仙子。

　　如果要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那这丛丛翠竹，是最能见证。

黛玉曾在雨夜，倾听秋雨滴落在竹叶上，点点滴滴，更漏夜长，内心郁结，感怀五脏六腑，遂成一曲催人泪下的《秋窗风雨夕》。

曾在暮春黄昏，见桃花残瓣离枝，随风飞扬，感怀自己的身世飘零之苦，遂成一曲才气逼人的《桃花行》。遥想黛玉在潇湘馆长廊伫立良久，桃花漫天飞舞，飘落沟渠，飘落楼台，飘落尘埃，飘落墙外市井，不可知晓，后才有了葬花之痴人痴行，更有痴诗《葬花吟》流传千古吧？当此时，黛玉在夕阳落下的暮春的风里，看着落花，痴了。潇湘馆外面的世界时什么样？与她无关。她只是伫立于空空荡荡的回廊之上，顾影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她既然来了贾府寄生，姑苏自然不可能再归去，遂有无限感伤。

她也曾因为宝玉被打而担心，却只能待在潇湘馆内懊恼伤身，当宝玉托晴雯送来几只旧帕时，她在上面题诗赋情，她的泪洒在帕上，修竹见证。

　　潇湘馆的修竹，见证了黛玉的所有情事，所有才华，所有真纯，所有委屈。

她和宝玉之间的一切儿女情长，修竹挺立，秾翠依依。

她在屋内铺纸挥毫，锦心绣口，清词丽句，修竹摇摇，赞叹无声。

她热情待人，本性善纯，为香菱师，尽心尽力，体谅鼓励指导，修竹看得见；与宝钗推心置腹，一片真诚，修竹听得见；为宝玉愁肠百结，连累自己一生是病，修竹上斑斑点点，视为明证……

此处修竹何等有幸，生在林黛玉之屋前，何等缘分，得以今生伴佳人左右。长此以往，修竹得了黛玉之灵气，黛玉也得了修竹之精神，真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晴天丽日，风和人意好。修竹的影子落在地上，墙上。斑斑驳驳，自成风景。

当那只栖在此处的凤凰飞走了，当那缕芳魂离去了，似有若无的气息仍如游丝一般，萦绕在翠竹之间。

于宝玉而言，相思入骨，但魂魄却不曾来入梦一回，就好似，潇湘馆只是一个凋敝的院落亭台，黛玉仿佛从未来过。

不禁使人感叹:由来都是一长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