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詩社第四期社課點評

靈曜（落紅無意）

題目：黃山谷《次韻賞梅》頷聯云：“淡薄似能知我意，幽閒元不為人芳。”以單行之氣，運于偶句之中。試作七律一首，題曰《某地賞梅》（如艾溪湖賞梅，琵琶亭賞梅等）。不限韻，但必須在頷聯或頸聯一氣直下（類似于流水對）。

（梅雲按）曾文正公《大潛山房詩題語》云：“山谷學杜公，七律專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東坡學太白，則以長古之氣，運於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種單行票（通“嫖”或“剽”）姚之氣。余嘗謂小杜、蘇、黃，皆豪士而有俠客之風者。”大潛山房即晚清劉省三（銘傳）齋號，其“一身落落誰知己，四顧茫茫且放歌”、“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好管是非生性直，不憂得失此心寬”、“謀國已蒼元老鬢，荷戈漸白少年頭”等，均如山谷“淡薄似能知我意，幽閒元不為人芳”，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也。

詠梅之七律，首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者，當推老杜“此時對雪還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韓冬郎“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差堪繼武。山谷最賞林和靖“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以為更勝“疎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者，殆取其單行運偶乎？山谷另有《梅花》七絕“障羞半面依叢竹，隨意淡妝窺野塘。飄泊風塵少滋味，一枝猶傍故人香”，起二句亦一氣直下也。此期社課共十八首（社內十四人十七首，社外一首），雖稍遜前賢之作，亦能紛馳慧想，各見真情也。茲略作點評如下，不當之處，還乞賜正，是幸。丁酉十月既望梅雲識于洪州晦窗下

社員

一、古寺賞梅 （第二名）雲海

玉雪冰蟾未許寒，方疑僻處隱幽蘭。

一枝紅艷聲輕喚，半襲靑衫影對看。

悄説艱難春縹緲，準期容易夢闌珊。

僧窗寄柬邀山谷，靜誦華嚴靜守丹。

（梅雲評）有高季迪“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之風致，“悄説”一聯單行運偶，“春縹緲”、“夢闌珊”，寓慨遙深。梁任公所謂“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是也。“誦華嚴”、“守丹”云云，扣題中“古寺”，看似消沉，實暗蘊定公“藥方只販古時丹”之意，故評為第二。

二、賞人畫梅 鄱湖漁歌

幽香暗動大江潮，但有年光不可描。

點石皴苔賴健筆，融冰化雪傲雲霄。

且看草就晴川綠，似报春來早萼嬈。

紙上縱矜千萬色，爭如梅苑一枝嬌。

（梅雲評）氣格頗似定庵之“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頸聯一氣直下，符合社課要求。“紙上”點明題目《畫梅》，文心細密。三、五、七句末字均入聲，略嫌聲促；且末句犯題。

三、憶昔山越賞梅（第三名）西江釣徒

野水紅雲安可逃，名樓裝點便鳴高。

可憐魅影充疏影，又被狐騷換楚騷。

踏雪欲尋冰魄艷，搖情趣在器根臊。

猖狂雅士稱妻妾，千古無辜狎萬遭。

（梅雲評）此詩不滿于林和靖之“梅妻鶴子”，並拈出其“幸有微吟可相狎”之“狎”字，為梅“千古無辜”叫屈，可謂心裁別出，蹊徑獨開。其立意殆從胡喬木《沁園春》“土偶欺山，妖骸禍水，西子羞汚半面妝。誰共我，舞倚天長劍，掃此荒唐”化出乎？然胡氏乃秉承聖旨，發文革破四舊之嚆矢；此詩則針砭破壞原生態之現狀，有定庵《病梅舘記》之悲慨，固不可同日而語也。反復權衡，判為第三。

四、 小園深處初賞梅 落紅無意

相思久寄橫斜處，憑倚欄邊置酒杯。

先遣詩騷隨臘詠，以期靈瑞趁春來。

終於一夜多情雪，吹贈數枝欹月梅。

攜共東君相對飲，絃歌煙靄繞瑤臺。

（梅雲評）通篇渾成，中二聯更是一氣流轉，句法蒼堅。以“瑤臺”收束，含無限憧憬，令人興飄飄乎羽化而登仙之想。反觀高青邱，以“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開頭，充滿生機，而歸結于“東風愁寂”，轉為衰颯之音，豈非命蹇之讖乎？惟作為社課，老輩有一標準，即“不犯題面”，亦即詩詞中辭語，避免出現題中之字。當年鴻雪社社課，題為《臨江仙-春雨》，我詞中有“一春都付冥冥”之句，孔凡老即認為“春”字犯題，判為第四。此詩第六句“欹月梅”雖警策，終不免犯題之病也。

五、古城墻遺址賞梅 （第一名）紅葉

雪擁殘城逈絕塵，長於濃淡競天真。

四圍香暗聞猶細，百歲根移色未湮。

只恐上林風漸煖，故憐寒客冷猶親。

序邊君去真如夢，重啓傷春又一輪。

（梅雲評）宋廣平《梅花賦》序云：“顧瞻庭垣，有梅花一本，敷葩於榛莽中，喟然歎曰：嗚呼！斯梅托非其所，出群之姿，何以別乎？若其貞心不改，可取也已！”此詩由此生發，立意甚高。頸聯一氣貫注，全詩又不犯題面，允稱合作，定為第一。（梅雲按：此評貼出後，有人提出此詩首句“城”字犯題。經覈對，誠然，蓋老眼昏花所致也。惟此詩立意遣辭，均臻完美，建議改“殘城”為“殘垣”，仍定第一。）

六、金陵梅花山賞梅 向閑

石頭聞已作奇傳，誰記雞皮此跛仙。

龍虎之中眠一覺，江天而外立千年。

迎風硬臂揮雖瘦，澡雪冰心老更堅。

六代三陵都看了，諸君何事攫銀錢。

姑蘇香雪海賞梅

司徒已去獨餐霞，遺得人間萬樹花。

道固不行思海若，香終難久趁年華。

旣離越國來為客，自把天涯認做家。

望見五湖鷗鷺起，憐他羽翅勝仙槎。

杭州孤山賞梅

踏雪尋梅東復東，孤山來戴月朦朧。

一天愁共花爭發，七竅心同菜已空。

經過寒霜餘梗槪，始知處士是英雄。

眼前埋骨添多少，都入西湖水面風。

（梅雲評）龔定庵《病梅舘記》稱“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谿，皆產梅。”此三首分詠其地之梅，均頗剴切。尤愛金陵賞梅之頷聯，功力才情具見。其餘如“道固不行”對“香終難久”、“一天愁共”對“七竅心同”，俱沉穩清雄。惟三首均犯題面（第一首“陵”、第二首“香”、第三首“梅”與“孤山”），是為小疵耳。

七、荒陬賞梅 水擊三千

泠光駘蕩渺荒陬，澗底蕭蕭影漸遒。

花共清流涓石密，谁縈綺夢枕雲幽。

幸無刪斫全天性，且逐飄零爭自由。

一樹紛紛風漫舞，寒馨掬取潤塵眸。

（梅雲評）“幸無”、“且逐”一聯，學老杜“幸不折來”入神，出句用定庵“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典，對句則含見寒柳“不採蘋花即自由”之氣骨。一結亦饒遠韻，留不盡之意于言外。惜首句犯題面“荒陬”，是以不入前三。

八、憶廬山東林寺大雄寶殿後賞梅（二首）抱月

香爐峰下遺凈土，數樹寒梅還寄蹤。

駐足來看登砌影，側身與聽講筵鐘。

態冷臨溪朝嘯虎，香幽伴殿夜盤龍。

徘徊半日渾相識，憶向揚州舊館逢。

橫斜數樹重檐後，向晚人來作雪鴻。

滿眼花苞開合裏，半生塵夢醉醒中。

休思枝上三更月，且聽鈴端二兩風。

欲去還聞香人鼻，徒畱疏影對寒空。

（梅雲評）分用二冬與一東韻，前首頷聯，後首頸聯均一氣渾融，筆致清深，禪心幽眇。尤賞“滿眼花苞開合裏，半生塵夢醉醒中”，可與尤延之“五夜客愁花片裏，一年春事角聲中”後先嫓美。第二首第七句“香人鼻”，或為“香入鼻”之誤，否則違律。兩首均有犯題之字，此在唐宋，本無忌諱，觀方虛谷《瀛奎律髓》卷二十“梅花類”可知。然明清乃至民國，文人雅集時課作，大凡詠物，均不得犯題面。試看《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共十二題，分別是《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無一犯題面者，可知當時風氣。此次江右社課，佳作如雲，為便于品評甲乙，姑援此例。社友平時吟詠，則不必如此拘謹也。

九、醉中賞梅 劍塵

閑中日月去堂堂，鏡罅潘絲桃李芳。

莫自樊籠哀翠羽，賸將綺思到瓊霜。

壺冰空結春波遠，岫幌又牽雲夢長。

中聖中賢聊復爾，難回小宋在東墻。

（梅雲評）醉中忽生“綺思”，卻能如小宋，一任東鄰之子“窺玉”，足見道心之堅，李義山“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之句，恰可狀之，一笑！此詩“中聖、中賢”之“中”，雖可兩讀，似仍犯題，且不押韻之出句末字，皆為上聲，誦之不諧；又，“樊籠”並列，“綺思”偏正，對仗差半字。

十、梅湖賞梅 殊熠在天

湖霽冰封雲尙垂，尋來不避冷侵眉。

雪飛連夜天疑病，梅綻滿林香若吹。

幽艷於前隨客賞，凋零而後倩誰悲？

翠禽啼處空園暮，漸起清泠月半規。

（梅雲評）頸聯佳甚，由梅之盛開慮及凋零，感慨雖不如鮑明遠“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之深，卻蘊含周清真“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之悲。首句“湖”字犯題，此本易避，蓋未留心耳。

十一、公園賞梅用林和靖韻 今是昨非齋

數株寂寞未爭妍，何處移來向此園。

幸有晴明照顏色，那須哀怨度朝昏。

橫斜瘦骨詩人貌，斷續幽香處士魂。

鐵笛不聞仙跡杳，幾時聊共倒清尊。

（梅雲評）步逋仙之韻，而流暢如此，殊不易也。頷聯前後推挽，臻白石所謂“自然高妙”之境。我于和靖原詩，最不喜“相狎”字眼，蓋其以梅為妻也。此詩第七句則清幽淡遠，似青于藍矣。“園”字犯題，因次原韻，不得不爾。

十二、友人庭院賞梅 東華人氏

清絶香從何處來，小園獨自悄然開。

元知麗質天難配，輾轉尊容夢可裁。

感物驚心誰慰籍，還將絳雪漫相催。

且由露滴侵懷抱，賦得新聲月下回。

（梅雲評）能不犯題，殊為難得。首聯如行雲流水，起接自然。“輾轉”為疊韻聯綿詞，若易為“轉覺”，則更為圓融流轉矣；頸聯對仗似欠工穩。

十三、南京梅花山賞梅 瀚海胡楊

斷續霞雲繞嶺崗，金陵勝景似仙鄉。

欲知新蕊迎春信，盡在疏枝帶露香。

風裏寒欺花影瘦，林間笛訴客情長。

韶華易共煙波逝，與友鋪氊漫舉觴。

（梅雲評）頷聯流水，全賴虛字傳神。通篇句式多變，氣盛言宜，五、六兩句之“欺”與“訴”字，見錘煉之功；惜“花”字犯題耳。

十四、過湖尾舊庵見梅花 劇飲千杯

蒼苔斷碣掩重門，豁眼殘枝鳥篆魂。

冷艷開餘欺雪色，天香刊落僅霜痕。

將鴉玉笛徘徊意，倚竹佳人寂寞樽。

卌載如刀春未遠，緇衣成鐵近黃昏。

（梅雲評）裁雲鏤月，嚼蕊噙香。”將鴉”點化王少伯之“玉顏不及寒鴉色”，”倚竹”則典出杜少陵“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以佳人狀梅花，可謂瓊思玉想。全詩雖不犯題，而未用單行運偶之句，蓋不以虛字推挽，則頗難一氣流轉也。

社外

冬來夢中賞梅 桓笛

霜風漸緊夜侵門，酣夢溪橋去後村。

三弄吹開玉顔色，一箋吟向月黃昏。

不堪繾綣將餘恨，豈礙癡迷欲返魂。

雪滿西樓頻坐起，誰令解佩共金樽。

（梅雲評）桓笛兄年來于江右社課，每次必參與，誠難能可貴也。此詩後三韻均次和靖《山園小梅》二首之一，而前二韻“妍”、“園”，衡以今音，殊覺不諧，故改用“門”、“村”二字，誦之倍覺琅琅。高心夔所以興“該死十三元”之歎，豈徒然哉？“不堪”、“豈礙”兩句以單行運氣，對仗甚工。“返魂”緊扣山谷《次韻賞梅》中“誰令解合反魂香”，不惟得梅之神髓，亦可與坡翁“蕙死蘭枯菊亦摧，返魂香入隴頭梅”、“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句互參也。第二句“夢”字犯題，雖無大礙，然既是社課，似仍須儘量避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