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秋天的路口等你

歆雯

一

所有路过的人都对我说：只要对这棵千年银杏许愿，想要的，都能实现。

因为这句话，我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样的村庄，地图上是找不到名字的，这个小山村引以为傲的，是那一树一树的银杏。这些银杏铺在房屋上，铺在山峦间，铺在所有能铺的角落里，每一棵都是秋天的宠儿，秋天给了它们黄金时代，怎么样的肆意招摇都情有可原。

在这个季节，它们卸下了累累的果实，把夏天的绿一点点挤出叶外，镀上金黄，干净利落的站成秋的模样，然后在冬雪之前，抖落一身繁华，露出铮铮铁骨，与冬对恃。

你说，再没有比银杏活得更通透的树了。

因为这句话，我爱上了银杏。

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流浪，在每一个有银杏的村庄游荡，想寻找你曾向我描绘过的那棵银杏树。若是你知道我这些年的巅沛流离，你就会原谅我现在已经被风霜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容颜。

所有的风霜，都是因为寻找。

我把手捧在心口的位置，默念，让我找到你说过那棵树吧。

二

阳光透过银杏树，落在我仰望天空的脸上。那天的海不知怎么回事，跑到天空做了背景，蔚蓝的波纹一层层的荡漾着，把那些叶子衬得闪闪发亮。枝叶慵懒的打着呵欠，它们站立了太多年，连神情都麻木了。

银杏树下的村落里，有一条溪水在静静的流淌，洗衣棒的敲击声把银杏叶惊醒，惺松的张望着，看秋天挽着牧童的笛声，和溪里的小鱼嬉戏，于是按捺不住欢喜的离家出走，逐着秋风，索要着温存。

你曾说过你家门口的小河溪，你常和玩伴一起嬉戏游玩，捕鱼捉蟹，抓一大堆肥肥的小鱼，你母亲沾上红薯粉，炸得金黄酥脆，咬一口咯吱的香。

有次你咬着小鱼偷喝了自家酿的葡萄酒，脸儿通红醉在银杏下，任父母怎么叫喊也不能应答。长大后来你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抓到过那样的小鱼，却炸不出家乡的滋味。

那条小溪，是我现在见到的小溪吗？

这么清澈的水，手伸进去摊开，能看清手掌每一根指纹的走向，有些小小的鱼儿，不怕生的扑过来，吮得手指发痒。

你说你曾经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小溪收走了你的玩伴，再温柔的溪流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你的玩伴刚好遇到了它发脾气，被它狠狠摔在了生死滩上，静静的，直到有苍老的哭声响起。

从那以后，你害怕溪流，害怕所有有水的地方，害怕那些小鱼的追逐亲吮……你常常坐在村口的银杏下，望着小溪，忧伤得忘记了成长。

于是，沿着你一点点述说的情景，我寻找着。

三

走过了很多村庄，见到了很多银杏树，大的小的，美的丑的，挺拔的矮挫的，就是没见到你说的那棵歪着脖子的千年银杏。

那棵留着你记忆的银杏，你可以任意撒野，让自己像猴子一样灵活的攀爬在每个树枝上。

那棵你想我的时候用刀在上面刻着我小名的银杏，刻的时候，因为用力，刀子划破了你的手，那些殷红的血，与千年的古树融在了一起。从那以后，夜里你总能听到银杏在风里深情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棵你每年摘着果子的银杏，晾干打包，把最好的白果留选起来，隔着万水千山，辗转到了我的桌上。

那些沾着你指间记忆的果子，剥出像翡翠一样的绿，像玉一样瓷，在锅里翻腾着，不放一盐一味，便是软糯的清香，含在齿间，全是温柔的缠绵。

爱，其实就是记得那些似曾相识的味道，细细的保存。

总有些味道，是因为想念，才如此甘美如饴。

所以如此眷恋，银杏果的味道。

四

我一直在寻找你说过的那棵银杏树，我怕有一天我找不到就老了。我怕我老了，还没找到。

你说你到过很多地方，每一次的终点，都离我不远，但始终，走不到我面前，如同现在，我站在秋天的路口，在每棵我经过的银杏树下伫立，感受你想要靠近我的心怀。

爱一个人最好的模样，就是活成她愿意的方式，不觉得委屈，不觉得难过，因为爱着，就满心欢喜。如果有一天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烦恼和悲伤来，那只是因为怕自己不能爱她更多。

我走到这个小山村，每个路人都对我说：对这棵千年银杏许愿吧，所要的，都能实现。这一刻，阳光正好打在我的身上，清楚的看到把我压弯了腰的相思在叫嚣，秋凉似水纤尘不染，时光悄悄爬到了我的眉梢。

我不知道，这一棵千年银杏，可是你说的那棵？那条溪流，可曾经过你家门口。我闭上眼，默念着：让我找到你吧。

五

终于，我看到了你，沿着那条小溪，和洗衣的乡邻打着招呼说着笑话，我靠着银杏树，看你走过来笑着，摊开双手，空出了怀抱。

世间所有的拥抱都是久别重逢，心在哪里，最容易辩别的，便是拥抱。若是轻拥而过，那只是泛泛之交，若用尽全力，恍若生离死别，那是因为真的爱了，疼惜着不忍放开，怕一松手，便是天涯海角。

抱紧了，仿若肌肤里的空气都挤出体外，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的想融入彼此，气息缠绕，分不出谁是谁的。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唯有心跳，如战鼓一般敲响，生命的博奕从来不曾是温存的，那是狂野的嘶吼和爆发，那些积蓄的力量经由心的通道迸出，直至灵魂深处，不休不眠，不曾停歇。

在拥抱里能交付的，不是身体，身体从不曾有过交付，很多人，以为身体是得到，其实现实刚好相反，身体是失去的开始，唯有心灵的交融，那才是抵达身体最完美的通道，心和魂的交缠，灵与肉的交欢，这样的记忆才是深刻而永恒的，一个眼神的交融，就能让人心生牵念，情之所至，身之所动，这方为至情至性。

银杏叶在空中飞成精灵飞成千万种不同的姿式，带着向往扑了过来，把我们淹没。

每一片叶子最好的归宿不就是大地吗？所有的光景年华，不过都是为了归于尘土。

如同在这银杏下金黄的幕天席地里，千年的思念得以抵岸。

如同我站在秋天的路口，找那棵你说过的银杏树，其实只是为了等你的到来。

若你没仔细的看过两棵银杏的交融，你不会知道它们有着那样的缠绵，光在叶间流转成欲滴的梦，枝在抚摸间颤粟着欢歌，秋天的风声为它们伴奏，因为一点点的念想，它们拼命的伸展着，竭力拥抱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趁冬雪还没来，趁叶子还带着骄傲的色彩，趁所有的故事还来得及发生，拼命的靠近，靠近成相爱的模样。

就像多年前你说过，在银杏树下，一直等我。

六

风起了，我听到了谁在唤我的小名，睁开眼，满眼金黄的叶子和大地拥抱着呢喃着，说着久别的情话。

原来我只是在一棵千年银杏下，做了一个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怅然起身，手抚在树干上，有什么咯在了手心，转过身，一个像歪脖子的树瘤映入眼帘，细细分辩，再抚上去，泪如雨下。这不正是多年前，你刻下的那两个属于我们的字母吗？以你的姓冠我的名，在这棵千年银杏树上，得以永恒。

这棵银杏树下，我过完了一生，和你的这一生。

文字：歆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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