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摇曳的秋樱

范圣辉

　　妹妹在日本福冈跟我视频。

她说，姐你看呀你看呀，一点没变，还是这么一大片秋樱！

我看到了。

她的ipad里满屏都是无边无际摇曳着的婆婆娑娑的秋樱。

晚上，妹妹在朋友圈连发8张秋樱图片，第9张是妈妈的照片。

妹妹在照片上面写有一段文字 :

“ 又回到阔别25年的福冈，又见到了那一片摇曳的秋樱，仿佛看见妈妈又采撷了满满一大捧，插在榻榻米方桌上那个大花瓶里。

今天的秋樱依旧，今天的我老了，今天妈妈你去了哪里？”

（那个时候的妹妹）

　　40多年前的夏天，妈妈几乎每天都坐在那个土坯房的炕上，望着窗外的那片红白粉黄的秋樱花，那是她精心种植的。

三遍地铲完挂锄时，从我下乡插队的辽北农村到父母被放逐的辽南农村，300里地的路途用了两天时间，我们全家被彻底清除出城市，只能在沈阳火车站的木椅坐一夜，等待第二天的慢车，下车后再走40里地到家，40里地呀！需要步行6个小时。

我妈用凉水镇着几个鸡蛋大的西红柿和比手指略粗的黄瓜，最高规格等待女儿的归来。

父母的流放之地一片贫瘠，盐碱地里的庄稼瘦小枯干。

推开那扇小柴门，看到我妈将菜园的2/3面积用来种植了大片秋樱。

（妈妈和妹妹在樱花下）

　　我像一个老把式那样，拼命帮着父母干着一切农活儿，剜菜施肥挑水喂鸡绑栅栏弄柴火修锅台……

那天干完活也像我妈一样，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那片摇曳着的秋樱，四周死寂，有黄沙飞起，有燥热的空气氤氲，越过那片秋樱，远处有白花花汗渍一般的盐碱滩涂，再远处有起伏的小丘陵，再远处迷迷茫茫的混沌天地……

多年后我也成了人母，完全懂得了妈妈的深度抑郁，还有恐惧。自己和丈夫不再是医者，被流放、失业、贫困；最揪心的是她至亲至爱的孩子们彻底失学、失去教育，成了半文盲，成了最苦最累最穷的农民。

全家统统被流放驱逐到最贫瘠最偏远的山沟里，不见天日。

这个聪慧的知识女性会是怎样的一种绝望？怎样的一种绝望呀！

（我的妈妈）

　　当妈妈面对完全无奈的残酷现实，面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保护和帮助自己的孩子时，她不再言语，所有的凄哀都在那凝望中。

她望着那片摇曳的秋樱。

　　第二天我就要回插队的辽北时，半夜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风雨飘摇的泥土房子，瞬间泥土堆泄，漏的稀里哗啦，根本无处藏身，我们穿上雨衣，钻进桌子底下。只见得墙角被大雨猛的冲开了一个大窟窿，所有的泥水雨水疯狂地涌了进来，已经无法堵截，我一屁股坐到了那窟窿处，用身体死死堵住雨水……

　　几个小时过去了，雨停了但泥水依旧汩汩灌入。我依旧坐在泥水里，看见天边有了鱼肚白，看见太阳升了起来，明丽刺眼的晨曦照耀着泥塑一般的我，妈妈一边拉我起来，一边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那一年我17岁。

　　妈妈摩挲着我皴裂了几条大口子的手，摸着我晒的黑红黑红的面孔，知道还有40里地的遥远路程等着一个17岁的瘦弱少女。

我孤独地上路了，从这片贫瘠荒凉的土地，走向另一片贫瘠荒凉的土地。

路的尽头依然是天地一片的大豆高粱待我收割，还有一样漏雨的泥土房屋待我居住，还有霉变的玉米饼子、盐水煮菜待我去果腹……

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完全没有了青春。

剩下的全是无边的苦难。

　　多少年过去了，我都没能忘掉那片风中摇曳的秋樱。

当我有了一所窗前有块土地的房屋时，也用2/3的面积撒下了秋樱的花籽……

跟妈妈当年一样，坐在窗前凝望着那片摇曳的秋樱……

（我和妹妹都老了）

妈妈 :

沈阳肃杀的冬如期而至，你在那方墓地里冷吗？

我为你种下的那一片秋樱完全凋谢枯萎了，上周我还去看那片秋樱了，明年还要种呀妈妈，我和小妹会在秋樱开的最繁茂的时候，采摘下满满的一大捧来看你妈妈。

我俩会用一天的时间陪着你，直到那秋樱蔫了时再离开……

妈妈，听我给你唱山口百惠的《秋樱》:

淡红的秋樱在秋日平淡的阳光中摇曳

在这风和日丽的春日

深深感受着您的微笑

我会努力走出我的人生之路

在这风和日丽的春日

让我再多在您身边坐一会儿

后记 : 秋樱又名为波斯菊，也叫大波斯菊，还叫上海菊，东北叫苕帚梅，藏民和大西北人叫她格桑花，学名叫秋樱。原产地墨西哥，一年生草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