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张九龄传承了情景融合、物我合一,并在诗中掺进了独属于盛唐的一些辽阔、一些大气、一些洒脱飘逸,让我们重获了那令人着迷的精神享受。</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耒阳溪夜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一首诗的传承</b></h3><div> 曹操站在筵席间,端起酒觞,朗声高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诗经》到汉乐府,诗里充满了“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样朴素的感情,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青青河畔草”等往往在开端被一笔带过,印象模糊的景物从来只是配角,只为了兴发诗中的主角——那些先民们筚路蓝缕中古朴的情感。人们在诗中咏唱,悲泣,控诉,呐喊,直抒胸臆,但不会有人为了状物而写诗。像话剧,没有青山绿水,只有简略布景下的故事情节、人物冲突。</div><div> 谢灵运端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的春色,凝思几许,徐徐走笔,“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他是山水诗的奠基者,在说理诗盛行的年代正式开启了将山姿水态引入诗歌的大幕,他愿意为了记录景色写诗,并且追求细节,像工笔画一样描摹。景致写完了,才偶尔感叹“风来不可托,鸟去岂为听”。景物独立于诗人性情之外,客观真实,没有主观色彩。像语言精练的旅行日记,精描细摹,只在结尾有一两句感言。</div><div> 陶渊明身着穿结的短褐,扛着锄头站在原野上轻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没有描述秋天的菊花开在郊野的小路旁,在风中摇动那场景有多动人;他没有刻画菊花的形貌,没有描摹花蕊的柔嫩、花瓣的可爱、菊花特有的清香。这些实在的他都没有说,但是他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了采菊时内心深处的平静与安宁。他的心境本就与景物融合为一,自然流露,密不可分。我想,这时候,人们看到了诗歌最美的样子。</div> <h3> 张九龄传承了这种情景融合、物我合一,并在诗中掺进了独属于盛唐的一些辽阔、一些大气、一些洒脱飘逸,让我们重获了那令人着迷的精神享受,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重要开路人之一。比如这首《耒阳溪夜行》,我们会从中看到一点点谢灵运和陶渊明的影子,但不同的是,它多了些盛唐文人独有的漂泊感。在那个空前开放、空前强盛的大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奔走寻觅,寻求自己合适的位置,以积极的心态不断向上,所以虽有时有乡愁,有旅愁,但少有隐居遁世的想法。</h3> <h3> 这是一段惬意美妙的旅程。趁夕阳还挂在山头,船儿解开了缆绳,双桨碎碧水,一棹划晚风,悠悠沿溪而下。愈向前,溪流愈窄,树木愈密,山路愈隐不可见而山色愈幽。渐渐地山光西落,池月东上,世界笼在月白色皎洁的光里,两岸峰峦和树冠的轮廓清晰可见。风平浪静,万籁俱寂,听得见船底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h3> <h3> 诗人对这月明和风静有感激和珍惜之意,这让他因出公差而奔忙的心得到安宁。他静静地坐在这山水间的月光里,看山间的雾气漫过来,在船舷边萦绕;看秋夜的霜华浮上来,湿润了他的衣裳,恰似年华里的秋霜浮上来,染白了他的鬓角。这种安静的时刻,人在水上漂着,自然而然就想到光阴也像水一般逝去了。于是耳畔凄清的猿鸣声,也就恰如其分地流淌出了心里无法言说的轻愁。</h3> <h3> 张九龄在写景,不工于形似,但就像山岚飘进船里,霜华浮上人衣,人与景已浑然一体,分不清何为景语何为情语,写景即是传情。因为他早把心放进了归舟里,溪流里,明月里,岭树里,岚气里,霜华里,猿声里。那一刻他的心在清幽静谧里得到休憩,与万物融合,于是这一刻,你从中读到的,也有景物里的人情。唯有心明,才见月明;唯有心静,才听风静;唯有心愁,才闻猿愁。</h3> <h3> 寄寓于风景里的感情,比起《诗经》里的古朴,会多一份微妙与深婉。同是泛舟水上,眼中风景的不同,笔下描述的不同,能反映看景人心境的不同。张九龄行舟耒阳溪上,公差圆满完成,正在归途,虽有旅愁,但他缓缓看山,细细听水,船在岚气间徐行,人的心情亦有一种悠然和知足。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则有一种无心细看任一切向后飞离、漫无目的、心烦意乱之感,因此下一句“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的人生失意,便也自然而然了。而苏轼泛舟赤壁之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风景开阔,心也广阔,正可看出看景人的坦荡与旷达。</h3> <h3> 语言经时间的琢磨,向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美的方向蜕变,让诗歌的艺术表达有了更多可能。人们安放在诗里的情感,也因此含蓄起来,从容起来,多了份不直说的优雅。一首诗的传承里,有文明脱离混沌走向清明的过程。</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一个宰相的自由人生</b></h3><div> 《唐诗三百首》的开篇,是张九龄的《感遇》,恰如“九龄风度”为盛唐开篇——“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王夫之语)。有时候一个人能代表一个地方,已是无上荣耀,如韦应物之于苏州,张九龄之于曲江。但一个人能代表一段不可再来的盛唐气象,大概除张九龄外再难找到。玄宗在逃往蜀地的路上,想起曾警醒过自己的已故去的老臣,老泪纵横,在悔恨中写下:“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此后,每逢荐引宰相,他总不禁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div><div> 于是便有了“九龄风度”这个词。当“安史之乱”山河凋敝,人们怀念他,“千秋沧海南,名系朱鸟影”;当南宋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人们怀念他,“九龄风度,流落今何处”。</div> <h3> 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会让人们甚至叱咤风云的唐明皇念念不忘?九龄风度,又究竟是什么呢?</h3><div> 是他不谋私利,举贤任能的秉公守则?是他与恶势力斗争到底的刚直不阿?是他开大庾岭造福百姓,总甘雨随车的爱民如子?还是他知人善任,预见了安史之乱的远见卓识?</div> <h3> 于是一读再读张九龄,从他的诗中寻找答案。渐渐地,我心里的九龄风度,我所理解的九龄风度,也渐渐明朗起来。</h3><div> 若将张九龄所有诗作放在一起,难以分辨哪些作于身居高位时,哪些作于跌落谷底时。人在官场,难免起起伏伏,而张九龄有一个特点,他被贬后作的诗,基本上不悲伤。那些人生失意时的感叹,诸如“行路难”的前途艰辛,“夕贬潮阳路八千”的世事无常,“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的韶华易逝、壮志难酬,他被贬后的诗作里都没有。我们常看到的,是“啊?问我心情咋样?我挺好啊!”这种拽拽的调调,有仿佛与生俱来的坦然自信的贵气。</div> <h3>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张九龄59岁,唐玄宗正渐渐懒于政事,张九龄就整天批评人家,逆耳忠言说得玄宗烦不胜烦。他又看不惯李林甫之流,没少得罪人,于是终于被借机整倒了。一个在朝廷拥有众多粉丝、年高德劭的股肱之臣,骤然跌至一个远离京城的三线城市做小地方官——荆州长史。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却“将老身反累”,一般的老人家可能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而我们的张九龄,这时写了什么诗呢?</h3> <h3> 一是《望月怀远》。望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原来他还有赏月的心情!怀远,是思念远方的亲人,“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充满浓浓的怀念,真挚动人。官场上的变动,在家人和真情面前不值一提。</h3><div> 一是《感遇十二首》。“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兰叶桂华的生机与灿烂,是草木自然的本性,如同人修养身心不为外物不为旁人,亦是本性。草木对有人“相悦”感到“谁知”的意外——我在这儿生长开花,过得好好的,没有想到竟会引来旁人的欣赏,那都是额外的事,其实本不求人喜欢。而“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更有一种“时势造英雄,英雄壮时势”的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所以职务调动算什么大事儿呢,无所谓,我依然是我,我依然过得好好的,我依然坚信自己的贡献与价值。</div><div> 九龄风度,是处变不惊,永远自信,永远优雅,从不落魄,从不狼狈。</div> <h3> 张九龄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虽贵为宰相,诗风却很有亲和力,一点儿也不高高在上,字里行间像有淡淡的笑意。他不刻意求新求奇,没有一个奇特的字眼,没有一分点染的色彩,脱口而出,却自然可爱。</h3><div> “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为一口松叶酒,即使山路遥远崎岖、大雪覆盖也要前往,像淘气嘴馋的小孩子,又像重朋友讲义气的少年。</div><div>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虽只是一枝柳条,别嫌它寻常不值钱,它带来的,是故乡的春色啊。这样一句话,满怀深情,满怀温柔,让人看了心里一暖。</div> <h3> 九龄风度,是平和温雅,活泼可亲。他总喜欢清淡的景色、素洁的色调,如月光、白云、青山、淡水,他笔下没有浓艳的景物。他让我觉得不那么遥远,不是出警入跸不能接近的大官,不是总板着脸的老夫子,而是我们身边可亲可敬的绅士、君子。因为他的生命是有厚度的,所以他让人觉得足可信任——会在你落魄失意的时候有礼有节地伸出援手,带你重获生活的勇气与信心。</h3> <h3> 这两个特点,构成张九龄在“仕”和“隐”之间进退裕如的自由人生。也许他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道路,但他主宰了自己的心境,将“从容”二字,诠释到了极致。</h3><div> 这份自由对身居高位的张九龄尤其珍贵,而忙碌的他,能写出空灵柔美的山水田园诗,更是实属不易。我们都知道王维、孟浩然是盛唐顶好的山水田园诗人,可是却很少人知道,在诗史的长河里站在他们之前的,是张九龄。王维的大半生,都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孟浩然更是闲了一辈子,但为他们开辟了先路的,却是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的重臣。 </div> <h3> 张九龄虽因操劳国事,没有隐居的闲情逸致,但却完美传承了陶渊明诗中写景求神似而不拘泥于形似的精神,一出手就区别于六朝清远诗人,为后来的盛唐神韵树立了标范。</h3> <h3> 王维和孟浩然的简介,第一个头衔一定是诗人,而张九龄的头衔,第一个是政治家,第二个是唐朝开元年间名相,最后一个才是诗人。一个大国宰相,在王朝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苦心孤诣,为这个国家防微杜渐、谋划前程,是怎样一件事,我们寻常人已经很难想象。而他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中,在案头成山的公文中,在权力的最顶端,在危机四伏的政坛里,还有这样的亲切与淡然,这样的诗意与文采!该是多么博大的心,才能做到这一切呢?要知道,一个人的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压力就越大,心里的空暇就越少,人生的裕度就越小啊!所以他好得有点儿让人发愁,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人说“只有受伤者,才能安慰人”,可是他既要求自己照顾好全国人民的衣食起居、柴米油盐,又要求自己不入名利场,不沾烟火气,要过得超然世外。</h3> <h3> 但是他做到了。他既成为了一代贤相,又在心底里留住了一片清平世界。张九龄是一个“尘内”的人,他的诗却得到了这样的评价,“如玉磬含风,晶盘盛露,故当于尘外置赏”。</h3> <h3>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因为心如明月,所以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心无喧嚣,风平浪静,所以听得到大自然的动人交响。</h3><div> 一个人能活得多精彩?我想,张九龄给出了最好的答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