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口往事(三) 铁道边

刘欣欣

<h3>   铁道边<br></h3><h3>  京山铁路从天津站向东,顺着铁路两边用石块垒成的石墙子,驶出热闹的都市,过了唐口地道,封闭的石墙子没有了,铁道旁杂乱的胡同、低矮的民房突然间暴露在高高的铁道路基之下,一列列火车在城郊空旷的田野上,迎着初升的太阳继续向东驶去。</h3><h3><br>  唐家口的大小月德里两条胡同的南头都在铁道坡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住在大月德里28号,胡同的最南头(七一年才搬到胡同中间住),站在我家院子里能清楚地看到飞快行驶的客车车窗中旅客的面容,坐在屋里床上也能感受到车轮碾压在铁轨上那有节奏的的颤动。</h3><h3><br></h3><h3> 从胡同南头往东,沿铁道路基下有条小路,小路旁边还有条小河(为保护路基泄洪用的),小河对岸是塑料厂、泡沫塑料厂、锻铁厂等几个大厂的后墙。小河不长,它的尽头是一片小树林,被京山铁路分出一股通过市区的支线在这围成夾角(现东风地道位置)。从我家顺小路走到这约3华里,京山铁道这片狭长的地方,都叫它铁道边。</h3> <h3>  铁道边这段铁路相当繁忙,有四条京山线路,货车来来往往,最多的是从东北方向开来装满冒尖的煤炭车、有整列来自大庆的灰色油罐车、还有装着大小兴安岭林区采伐的松木木垛的平板货车,木垛上还带着新鲜的松枝和来自关外的皑皑白雪。</h3><h3><br></h3><h3> 每当一列列绿色的客运列车飞驰而过,儿时的我们都跑到铁道上去看。列车裹携着强大的风,哐当、哐当、铿锵的节奏给幼小的我很大的刺激。列车车窗像画一样在眼前飞快闪过,车窗里的人们神态各异,让我充满了想象:他们的家在哪里?他们要去哪呢?那时小,认字不多喜欢摇着脑袋飞快地辨认车窗下车牌上的地名:山海关、沈阳、长春、哈尔滨……尤其是每周准时经过的k19次北京一滿州里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更吸引我们好奇;棕红色的车身一尘不染,每个车窗都挂着雪白镂空的窗纱,都有一束美丽的鲜花。金发碧眼的苏联旅客在车窗向我们友好的招手,看着远去的列车,我常想:要是能坐上这列车,去那遥远的地方看看多好啊!1991年去(前)苏联探亲,终于坐上了K19次列车,气派的车厢、豪华的包房,雪白的窗纱,美丽的插花,漂亮的俄罗斯姑娘,一派异国情调……只是车上中外倒爷的大包小包塞滿了包房,整个车厢俨然就是行李车房(当然也包括我的几个包包)。几天几夜的旅途少了些浪漫的色彩。到了目的地,令我神往的那个强大的苏联,正在经历着社会变革动荡、国家解体分裂。<br></h3><h3> </h3> <h3>  京山铁路南侧下坡是铁路南货厂编组站。这个编组站上行联接京山京沪铁路大动脉,下行多条支线通往天津的一些工厂和货站:如天钢、机球厂、食品厂、耐火厂、水泥厂等。货场里轨道上停放着一列列货车,火车头在密密麻麻的道岔和信号灯调度下,前行倒退、掛车甩车,从新编组。车道上停放的货车车厢大部分都是从各工厂货站卸车后停放这的,以空煤车居多,所以在铁道边就形成了一个"拾煤”的行当。拾煤的人们带着口袋、簸萁和小条帚在铁道边等着,他们根据经验能准确的判断哪段时间、哪条轨道来的或停放的是空煤车,有时没等车停稳,就一拥而上,熟练的抓住车厢把手,迅速地爬上去,稳稳地跳进车厢里,拾拣卸车遗漏的煤块,清扫厢底缝隙的煤面,装滿袋子扛在肩上,又迅速爬出车厢,跳到路基上。有时候还没跳下车,火车头己掛上车厢开动了……</h3><h3> &nbsp;</h3><h3> 文革初期那几年,铁路上来往的火车身上都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传播着全国各地的打砸抢成果和武斗战况。铁路也在闹革命,货场轨道停滿了发不出去的货车,一心革命的装卸工人卸车更是二五眼,空车厢里卸不净遗漏的煤和其它货物比以前更多了。拾煤的队伍和范围更加扩大,空车皮里有什么拾什么,甚至发展到火车拉什么拿什么。那时我们停课闹革命,无所事事,铁路沿线住的孩子都到铁道边来玩,有东头的、新村的、大王庄的、大直沽后台的、大小唐口的……各自结成团伙,拾煤、学抽烟、扒火车、逮蛐蛐儿、打群架。<br> </h3> <h3>  有一次我在食品厂卸货后的空闷罐车上拣葡萄干,在车皮板缝里一个个抠,小半天己捡满了上衣口袋,突然上来一群孩子把我围住,为首的戴军帽叼烟卷的大个让我掏出葡萄干滚蛋,说这个车厢他们大王庄包了,谁也不许拾!我护着不给,他们上来就抢,口袋撕破了,连打带踢把我踹下闷罐车。我一边哭一边往家跑,半路上遇见二哥和几个孩子在铁道边玩,见我这样忙问原因,我边哭边说,二哥听后,一招手"走!找他们去!二哥那年17,大腿动完手术刚出院,在家等着去内蒙上山下乡。我在前边带路,二哥随手拾起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后边跟着几个孩子向闷罐车奔去。此时大王庄的几个孩子己经下了闷罐车,顺着车箱一边吃一边走,二哥问我,哪个是大个,我指了指,二哥让我们隐藏在车箱这一边,他从车厢底下爬过去,抡起木棍照大个的小腿骨就是一击,大个当时倒下了,我们从车厢底下都钻出来,吓的大王庄的孩子都跑了,二哥拿着棍指着倒地的大个:是你打的吗?大个看看我,连声求饶,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h3> <h3>  胡同南头正对着铁道下面的涵洞,涵洞一人多高也很宽,阴森凉快,是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涵洞上面有一排铁护拦,两边各修了一个地堡式的防空洞,上中学和同学偷着学抽烟就藏在防空洞里。靠西面有一段废弃的铁道,常年停着一节报废列车的守车,守车车厢里木制地板,中间有个煤炉,两边各有一排木椅。小时候总在里边玩,写作业。夏天的晚上,铁道上风高凉快,大人们都搬个板櫈拿着凉席在这乘凉,小孩们在铁道边小河旁逮蜻蜓,或在铁道上捉蛐蛐,铁道碴石里扒出的蛐蛐,头硬牙铁腿有劲,斗蛐蛐一准能赢。胡同里的邻居哥哥们经常坐在涵洞护拦上,他们有时谈着上山下乡天南海北的见闻,有时讲一些我们在书上看不到的故事,我记得《一双绣花鞋》就在那听到的,吓的我好几天晚上不敢一人上铁道。更多的时候,他们吹着口琴,互相低声学唱着当时所谓的黄色歌曲,《小路》《宝贝》《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声在夜空中顺着铁轨传的很远,很远……</h3><h3> &nbsp;</h3><h3> 小月德里南头铁道边住着一位习武的冉大爷,在自家院子旁圈了个场子,每天晚上义务交门口孩子练武,我也报名参加了,记得第一天,我们在黄土垫平的场子上站成一排,白炽灯下,冉师傅黑灯笼裤、白布坎肩,手拿一根棍儿,用浓重的武术之乡口音宣布习武入门条件:抽烟地不要!喝酒地不要!偷东西地不要……我跟冉师傅练了几天,挨了他几棍儿就不练了。现在我花拳绣腿还会些招式,都是那几天学的。</h3><h3><br></h3><h3> 六十年代,铁道边还有个放羊的老汉叫老马,在铁道坡下有个羊圈,养了百十来只羊。老马一年四季反穿个羊皮袄,手里拿着鞭子,每天天不亮就赶着羊群沿着铁道坡向东走,太阳要落到铁轨上了,他赶着羊群迎着落日余晖才回来。老马一个人,都说很有钱,每天喝酒吃肉泡澡。后来有个农村妇女与他一起住,再后来闹文革老马和他的羊似乎一夜间就消失了,至今不知去向……</h3> <h3>  铁道边几个工厂后墙都留有后门,是专门用来倒工厂废品和炉灰的。胡同里孩子多、生活困难的家庭都到这拾废品、拣煤茧。拣煤茧大都是由各家十来岁的女孩承担,每到工厂早中晚交接班时间,她们都带着钩子、簸萁、篮子口袋来到工厂后门,一边跳皮筋跳房子玩,一边等。工厂的后门一开,热气腾腾炉灰车出现了,她们拿起工具箭一般地都围过来,以家为单位迅速抢占有利地形,先扒堆后拣拾,各为其“家”、争先恐后。我大妹还有胡同里的一边大的女孩小平、小小、唤童都是拾煤茧的高手,只见她们左手用钩翻过炉灰,右手准确拣起煤茧投入篮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起来,她们真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提蓝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h3><h3><br></h3><h3> 铁道边的小河本来不宽,可到了夏天雨季铁路上下来水就变成一片汪洋,连小路都淹没了,人们只能在铁道上走。那时我们小孩都在这洗澡游泳,家长也放心,淹不死。该吃饭了,家长站在铁道上喊一嗓子就知道了。冬天是滑冰的好地方,那时胡同的孩子们都用8号铅丝和木板做成简易的冰鞋和冰排子玩。文革大串联时,大哥去哈尔滨大姑家背来好多双旧冰鞋(哈尔滨表哥是滑冰运动员),我们兄妹一人一双,在大哥的指导下学滑冰,当年在铁道边也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h3> <h3>  小河尽头的小树林早年是一片空旷的荒地,那时东头还有个三丈坑,水很深很凉,听大人们说有个女人曾在这投水淹死,冤魂不散。三丈坑被填埋后建起工厂。后来荒地种了许多小树。小树林的东面北面被两条铁道交叉围着,南面是工厂的后墙,是个背静的地方,流传着很多鬼异的传说。我们小时候比谁胆大,就看他晚上敢不敢去小树林。小树林野草野花遍地,柳树成荫,白天是个好玩的地方。由于小树林地处偏辟,六十年代,时常有些盲流乞丐搭棚暂住。</h3><h3><br></h3><h3> 印象最深的是“青海户"。大概是一九六三年的深秋,草黄了,树叶也随风落在地上。我们在小树林玩,见有人在小树的空当用树枝、破席在围成一圈,我们好奇去看:地上放着几个破行李卷和碗盆,两个成年男女,带着两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的男孩女孩,衣衫褴褛、面黄饥瘦。他们惊恐的望着我们也不说话。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像燕子垒窝一样,每天捡些树枝、木棍、油毡、砖头,和泥、拖坯盖着他们住的窝铺,到了冬天才刚盖好,还圈了个院子种了些菜。听大人们说他们是从青海逃出来的,都叫他们"青海户"。</h3><h3> "青海户"一家很少与外人接触,看到有人向他们的房子走去,就都回到屋里。女人上街买东西,低眉顺眼从不与人搭讪,只是有一次向母亲张口要些我们学习用过的课本和书。男孩子出来拾煤捡废品,遇到坏孩子欺负,从不还嘴。我还发现男孩子有个秘密,每到傍晚他都到地道口报亭买报纸,买好揣在怀里匆匆往家赶。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女孩子从来没走出过那个院子。有一次我路过那里,听见院里传出好像电台儿童节目里女生用普通话朗诵的声音,我透过树枝扎的院墙望去:见女主人拿着一本书在看,女孩眉目清秀梳着两个小辫,脚下的花布鞋露着脚趾,笔直地站在院里在背诵,那声音分明是从那女孩嘴里传出来的,多年以后我读了些书,联想起女孩背的应该是孟子写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h3><h3><br> 66年文革刚开始,"青海户"一夜间消失了,窝铺也拆了。后来听派出所民警说:“青海户"夫妇俩以前是北京一所大学的讲师教授,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发配到青海劳改,后被放出来千里迢迢在小树林安了家。那天夜里北京的一群红卫兵乘坐卡车把他们一家抓走了……</h3><h3> </h3> <h3>  八十年代后期,听邻居们说,他们看见过“青海户"夫妇,他们是坐着小轿车来到小树林。夫妇俩都穿着得体,面容也滋润了许多。俩人站在窝铺旧址处,垂头良久。两个孩子没有跟来,我想:他俩应该上大学了,他们一家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铁道边的这片小树林……</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