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30：换个角度看茄鲞，一搛一受说人情

东北村夫

茄鲞只是道具，人情才是正主。曹公落笔隐深意。细品《红楼梦》中王熙凤给刘姥姥搛茄鲞这一节书，能读出三层意思来。一是看人下菜碟儿，茄鲞很对路——贾府待客有讲究；二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村姥姥点赞有分寸；三是多大的主儿摆多大的谱——王熙凤低调有道理。

　　《红楼梦》里刘姥姥吃茄鲞这段，被读红研红评红的人快说烂了，再从介绍美食、批评奢侈、描写生活、传承文化等角度去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笔者以为，回归到文本中，联系起上下文来看，盯住茄鲞后面的宴席背景来品读，或许才能真正咂摸出点儿曹公的物外之意、言外之寓、味外之旨来。
　　
　　一、看人下菜碟儿，茄鲞很对路——贾府待客有讲究

一个破茄子，太平常不过了，怎么看都不是能拿来说事儿的东西，正如人们的口头禅所说的那样：“还说个茄子呀！”意思这事儿免谈或者不值得一提。

贾府招待刘姥姥，上的如果是水陆八珍满汉全席，这就明显是炫富欺负人了，没那个必要，也决不可能。倒是上茄子，显得不见外。但如果是刘姥姥平常能吃到的茄子，那也不合适，有失贾府这种豪门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好不容易来一回贾府，吃的土豆炖茄子，跟板儿他妈做的一个味道，回去之后你让刘姥姥还怎么跟隔壁吴老二吹牛？

于是便有了茄鲞。

茄鲞好。

当刘姥姥回去跟吴老二吹牛说去过贾府，上过席面，跟小姐、夫人、老太太一桌子吃过饭的时候，吴老二指定问：“你都吃过啥呀，给我说道说道。”刘姥姥如果回答吃过山珍海味，吴老二肯定不信：“你是谁呀？让大户人家如此看重！”而刘姥姥如果说吃过茄子，吴老二又肯定会撇嘴：“那还用跑贾府去吃啊，你家板儿他妈就会做啊，还现摘的，不比贾府的新鲜！再说都给你吃茄子了，你还红光满面地吹个啥啊，你应该羞眉臊眼满脸茄子皮色儿才对呀！”

刘姥姥说：“你懂个茄子呀！我吃的这茄子你祖宗八辈儿都没吃过！”于是如此这般一番描述，吴老二肯定当场就哑火了：“我滴乖乖，别说我祖宗八代没吃过，就连我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恐怕也没吃过啊！”

你看贾府，就是这样不露声色地在餐桌上把刘姥姥回去后吹牛的谈资都准备好了。刘姥姥要是不会吹，那就太笨了。

贾府这样大户人家的吃食儿，那是成系列、分层次、有定例、上讲究的。换作招待朝中政要、北静王爷、宫中妃嫔乃至皇帝太子，茄鲞可能就会贻笑大方拿不出手了，当然也就不会这般大讲特讲了——还讲个茄子啊，傻呀！

看人下菜碟，到哪儿不这样？

你看曹公写红楼，分寸拿捏得就这么好。

二、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村姥姥点赞有分寸

凡属于宴席，不论奢简，主要目的是说话、沟通、唠嗑儿、谈事儿。不会说话，宴席就会冷场，再精美的菜肴也会黯然失色。

刘姥姥明显是会说话的人。她的会说话，不是诗词歌赋、华言丽语、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而是乡俗村趣、野老本色、人情世故、底层风格和守拙机心在现场氛围发展中的灵活运用。她说出的每句话，看似张口就来，不加斟酌，直抒胸臆，有啥说啥，实际上却是扎扎实实走了心的，决不是拿起来就说。

(宴席上)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可见她不是自己乱夹，翻盘挑碗的主儿)。”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说“哄”不说“骗”，就这一个字，足见刘姥姥会说话)，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不说好不好吃，也不虚张声势乱点赞，但已意寓其中)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这也是一种高级的赞)。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既能多吃一口，增多一些与管家奶奶的亲密接触，赚足日后的谈资，还显示出一种只是想验证一下而不是贪吃的意思，不失体面)。”"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 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谦虚好学，不当吃货，给宴主以更积极的反馈而不是虚赞，这岂是一般村姥姥)。”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如此娓娓道来，既体现对贾母命令的深度贯彻执行，更体现出了自己的好学手巧，厅厨兼擅，这就是抓住机会顺势展示，难怪人家讨贾母喜欢)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在这场宴席上，贾母安排最得意得势的孙媳妇亲自夹菜给刘姥姥吃，多大面子啊！

对这筷子应贾母之命、被管家奶奶亲自喂到嘴里、炮制极繁的茄鲞，刘姥姥品尝后没说好吃没说难吃，貌似惊怪貌似褒扬，未露浅薄未装深沉，可谓宠辱不惊矣。一抹嘴儿，还来了个春秋笔法：“怪道这个味儿”。就这不失体面还朴茂自然的人际交往能力，当一国外交部长都绰绰有余。

作为有求于贾府的底层村姥姥，行走于连嫡亲外孙女林黛玉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贾府，能如此“顺人而不失己”，没有一味孱头孱脑、说穷话苦、博取同情、媚言谄赞，已是要了体面，万分难得，也因此才没让精明如凤姐者看扁，反而是认定她关键时刻可以托付(后文中巧姐安身立命之依靠)。

这筷子茄鲞，戏份着实不浅。而对刘姥姥而言，她也没有愧对凤姐的亲手搛喂之情缘。

三、多大的主儿摆多大的谱——王熙凤低调有道理

王熙凤是谁？给村姥姥搛菜！姥姥！

但这事儿还真就发生了。

不但搛了，还相当低调。她一边搛一边跟刘姥姥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不可口。”

这就叫水平，这就叫灵透！

其实她也未必多么愿意给个村姥姥搛菜，但贾母发话了，这个事儿就得办，不办就是不给面子。但也不是照办了就算给面子，就讨人欢喜，关键还要看你怎么去办。

态度决定一切。

王熙凤的态度可不是单纯的奉命行事，点到为止，虚应带过。她先把刘姥姥抬高到品鉴专家的位置上——"你们天天吃茄子"，后面紧跟的一句是“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不可口"，这就分明是请专家给出鉴定结论的口吻。

其实，就给刘姥姥搛菜这个事儿，贾母完全可以请丫嬛婆子代劳，也完全可以客气一下让刘姥姥自便，挑喜欢的夹。但贾母没这样做，这里面可能就有文章。

安排王熙凤搛，那叫多大的主摆多大的谱。贾母，那就支使得起王熙凤甚至王夫人。要是王熙凤，那就支使得起平儿。要是平儿，那就支使得起下面的一干丫嬛婆子。以此类推，丫嬛婆子们也有自己可以支使的对象。贾母不安排别人，是有道理的。贾母如果越级直接安排丫嬛婆子给刘姥姥搛菜，那就失了她的身份。她如果要在公开场合支使个人，那就得是王熙凤这个级别甚至以上的(有时即使让鸳鸯蝴蝶的去找人办，那也就是个传声筒，不是交办，谁接到传唤谁驱前亲自受命或视情立办)。在请刘姥姥吃饭这个场合，比王熙凤身份低的人如果听到贾母吩咐后抢着替王熙凤干，说我来吧我来吧，那就叫不长眼，既得罪贾母又得罪王熙凤。而王熙凤如果应付一下就拉倒，或者安排别人干，那就是不懂事儿。干了，还那么低调，就叫贾母心顺、喜欢。

谁敢说这对王熙凤不是个考验！要是觉得给村姥姥亲自夹菜显得低贱而心有不快，那就不是王熙凤了。

贾府当家拿钥匙这把交椅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或许有看官会说王熙凤等贾府中人是想乘机在刘姥姥面前显摆显摆茄鲞：你家虽然也做茄子但跟我们的没法比，借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但笔者感觉，借茄鲞这个道具，贾母要显示的，可能是自己在大家族中的地位。而作为曹公，想借此向读者传达的，可能也不仅仅是说食谱、烘氛围、刺奢侈。

一部红楼，博大精深。一道茄鲞，寓意殊远。跳出碗筷盘碟，跳出一搛一受，跳出炮制工序、辅助配料和言来语去间的一说一听一惊一叹，你再去品咂，或许才能真正发现曹公这一记一述的真正用意。在茄鮝之宴的背后，是说不尽的人生百态、道不完的红楼世故。
（2017年11月28日作于复兴庄）

没有刘姥姥，紅楼就少一个亮点。

王熙凤对刘姥姥，还真是不一样。

多少读者，被它炮制之繁障了眼，错会了曹公深意。

一搛一受莫非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