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的破烂生活

海沙

<p class="ql-block">  丁酉小雪,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信步绿堤。见两女子,涤衣江畔。听对话有趣,遂驻足旁听。</p><p class="ql-block"> 两个女人相距五六米,蹲在同一级水泥台阶上边洗衣服,边闲聊。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两人原先并不认识。</p><p class="ql-block"> 左边的女人年纪稍长,快人快语,约莫五十多岁,自称江西人,大号刘三姐。</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你开玩笑吧?"另一位三十来岁,说一口"川普"。很明显,是一位四川打工妹。</p><p class="ql-block"> "真的,我真叫刘三姐。"</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刘三姐是谁吗?"</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头也不抬,奋力在水泥台阶上搓揉一件白色女夏装。"你是说那个唱歌的刘三姐吧?"</p><p class="ql-block"> 看来眼前这位涤衣女并非孤陋寡闻,也的确是叫"刘三姐"。</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都这么问我,以为我在开玩笑。"刘三姐又拣出一件女上衣,一边继续埋头搓揉,一边与对方聊天。</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呢?"</p><p class="ql-block"> "爸妈给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你一定有好几个姐妹,你排行老三?"</p><p class="ql-block"> "是啊,我有四姐妹,我是老三。"</p><p class="ql-block"> "那你大姐二姐叫什么名字?叫刘大姐、刘二姐么?"</p><p class="ql-block"> "不是,她们有另外的名字,"刘三姐将手中的衣裳浸入水中漂洗,站起身,拧干,放入脸盆。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我发现,这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子,身高不足150厘米,稀疏的头发和额头眼角的皱褶,暴露了她的年龄。她脸色苍白,眼窝凹陷,一副疲惫不堪,弱不经风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大姐叫刘九斤,二姐叫刘四两,小妹叫刘八分,我叫刘三姐。我的名字叫刘三姐,但我在老家,大家都叫我九斤四两八分。"刘三姐咯咯咯笑着,蹲下身去,捡拾起一件深色女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点意思!我忍不住饶有兴致地插嘴道:"九斤四两八分,这是绰号吧?"刘三姐大概觉察出了我心中的狐疑,没等我开口,就向我和川妹子道出了她这绰号的来历。原来,她大姐出生时体重是九斤,二姐生下来时,城里人还是按照人头每人每月发放四两菜油票,小妹出生的时候,在生产队里也是按人头,分到了八分自留地,而她,因为名字太漂亮,姐妹们不服气,就合计着要给她取一个绰号,于是,她便有了"九斤四两八分"这样一个由计量单位组合的绰号,与二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扯平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 同胞姐妹用各自名字中带有时代烙印的计量单位给刘三姐取绰号,有点恶作剧的意味,但老实说,这位自称刘三姐的老女人,换谁都不会把她与当年黄婉秋所饰演的那个"刘三姐"联系到一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刘三姐"是1500多年前民间传说中的壮族人物,古代民间传说歌手,聪慧机敏,歌如泉涌,优美动人,有"歌仙"之誉。人们对刘三姐无比喜爱,有关她的故事与记载很多,更是在每年的三月三当成节日来纪念她。</p><p class="ql-block"> 1961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根据广西民间传说改编拍摄了戏曲电影《刘三姐》。影片由苏里执导,黄婉秋、刘世龙等人主演,是中国大陆第一部风光音乐故事片。黄婉秋饰演的"刘三姐"聪明智慧,年轻漂亮,歌喉甜美,成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家喻户晓的银幕形象。</p><p class="ql-block"> 而我眼前的这个刘三姐,年老色衰,体格羸弱,在"小雪"之日夜幕降临前,正蹲在武义江南岸的埠头上浣洗一大堆旧衣物。</p><p class="ql-block"> 面前的衣物足够多,色彩缤纷,如小山般堆积在刘三姐矮小的身躯旁。</p><p class="ql-block"> 一旁的川妹子却仅有一小塑料桶的衣物。</p><p class="ql-block"> 初冬的武义江,水流平稳,江面上虽无漂浮物,江水却并不清澈,甚至还十分浑浊。</p><p class="ql-block"> 常常看到有人在浑浊的江水里洗涤,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租住在江边附近城中村里的外来务工者,他们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干粗活、脏活所穿的衣服,洗涤相当耗水、费钱。他们不舍得花钱用那么清冽的自来水来洗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衣物。另一方面,他们习惯了在老家的江河水渠里浣洗的那种不必心痛水的感觉,尤其是大件纺织品,比如床单、被套、窗帘什么的,在江河边,可以用板刷使劲刷,用棒槌拼命敲,或者用双脚用力踩跺,看见从衣物里挤出去的浓重的污水,流入江中,顷刻就不见了踪影,他们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爽快。不用花钱,不用费时等自来水龙头出水,更无须倒脏水,何乐而不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个女人的对话在继续:"刘三姐,你啷个有好多衣裳哩?"</p><p class="ql-block"> "是啊,你啷个有好多衣裳么?”小时候看电影讽刺喜剧《抓壮丁》,对著名导演陈戈饰演的“王保长”一角印象颇深,至今还记得“王保长”的那句标准“川普”口头禅 ——“现在,而今,眼目下”。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学说四川话。“现在,而今,眼目下”,我也用基本标准的“川普”插嘴表示我的好奇。</p><p class="ql-block"> 川妹子略带惊讶地朝我抿嘴一笑。我明白她的意思,说:"你们四川话好听。"</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抬起头来,用一只沾满泡沫的手背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这些都是我捡的。"</p><p class="ql-block"> "捡的?捡起来啥子用嘛?"</p><p class="ql-block"> "捡的,洗干净拿去卖钱。"</p><p class="ql-block"> "卖给谁?谁会买你捡来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有人上门来收的。"</p><p class="ql-block"> "收购?谁来收购?"</p><p class="ql-block"> "老板,有专门收这些旧衣服的老板,他们收去后翻新,然后拿到地摊上去卖。"</p><p class="ql-block">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和川妹子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川妹子指着刘三姐两手正在用劲搓洗的一条蕾丝粉色三角裤问,"这个也是捡的?也有人要?"</p><p class="ql-block"> "有!有人要。像这种短裤、还有胸罩,最好卖了。"</p><p class="ql-block"> 天哪!不会吧?内衣内裤是最私密也最不卫生的东西,怎么会有人要?</p><p class="ql-block">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也曾参加向灾区或贫困地区捐衣捐物的活动,每次都被告知,不收内衣内裤,连旧衬衫都不收,遑论女人的贴身衣裤!</p><p class="ql-block"> 川妹子比我实际,她关心的是刘三姐这桩买卖的效益。</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似乎早就在等着我们问她这个问题了,川妹子刚一开口,她就"竹筒倒豆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她从小在哪里长大,何时嫁给她丈夫,婚后生了几个孩子,二十多年前又怎样带着孩子随丈夫来我们这座江南宜居城市打工,一开始夫妻俩人都在宾馆打工,她做保洁,丈夫当保安。几年前,丈夫患病,久治不愈,每月要花千把块钱治病抓药,丈夫因身体原因无法再当保安了,她也嫌保洁工资太低,听老乡说,捡破烂比打工来钱快,且自由,便炒了宾馆老板的鱿鱼,干起了捡破烂卖废品的营生。</p><p class="ql-block"> 果然,捡破烂不但解决了丈夫不菲的医药费,还让女儿出嫁时不至于那么寒酸。虽然她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但儿子眼看就要到娶媳妇的时候了,她不得不硬撑着,昼伏夜出,四处捡拾破烂。</p><p class="ql-block"> "辛苦倒不怕,就是睡不醒,"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老公有病,不能干活,脾气又差,只有我一个人赚钱养家。" “那孩子呢?他们不出点力吗?"川妹子问。她衣服少,快洗好了,正麻利地收拾洗涤用品。</p><p class="ql-block"> "女儿出嫁了,女婿家里条件也不好,哪里敢指望她。儿子在广东打工,五六千一个月,但那小子会赚也会花,存不了几个钱。现在我们那里,讨老婆没个三十万人家哪个跟你?"</p><p class="ql-block"> "也是。"川妹子表示理解,拎起塑料桶,往台阶上走,"刘三姐,你慢慢洗,我洗好了。"</p><p class="ql-block"> "好好,你先走,我还有的洗呢。"</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面前的脏衣服仿佛一点都没少下去,而洗好的却已经装满一脸盆了。</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能捡到这么多衣服呢?去哪儿捡啊?"看着川妹子拎着一桶衣服往台阶上走的背影,我想知道,"这么多的衣服,你怎么拿回去呢?"</p><p class="ql-block"> "我有一辆小三轮车在上面公园里,等会洗好了,一脸盆一脸盆搬上去。"</p><p class="ql-block"> "你老公不帮你吗?"</p><p class="ql-block"> "他哪里会帮我,身体有病,脾气越来越差,看病吃药要钱,我去捡破烂,回到家还嫌我身上臭。唉,这辈子没嫁好,倒霉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你不是挺开心的吗?"</p><p class="ql-block"> "穷开心,越穷越开心!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呢?我每天都在朋友圈里和大家说。"</p><p class="ql-block"> 看不出,这个靠捡破烂为生养家糊口的江西女子,不但乐观,而且还稔知网络里传播最广的心灵鸡汤语录。</p><p class="ql-block"> "你也有朋友圈啊?"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她该不会觉得我有点瞧不起人吧?其实我是想说,她每天要捡破烂,还要照顾患病的丈夫,哪里有时间去玩儿朋友圈。</p><p class="ql-block"> 她一边用棒槌捶打一件深色外套,一边回答我,"瞧你说的,现在谁还没个朋友圈!告诉你,我的网名就叫九斤四两八分,我们还有一个破烂王群呢!"</p><p class="ql-block"> "是吗?你真厉害,我得为你点赞!"</p><p class="ql-block"> 被我这个群外人"点赞"的刘三姐,情绪又高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这个群里,有好多人呢,天南地北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但我们从来不在群里聊捡破烂的事。"</p><p class="ql-block"> "不聊破烂聊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聊老公老婆,儿子孙子啊。"</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寒风渐起。江边绿色长堤上的LED灯全都亮起来了,看腕表,快6点了,而刘三姐脚下还有不少未洗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快洗吧,刘三姐,你老公一定在家等你吃饭了。"</p><p class="ql-block"> "他哪里会等我吃饭,他早就一个人吃了。"</p><p class="ql-block"> "那你也得抓紧时间,天黑了!捡了一天破烂,早点回去吃好饭,也好早点休息啊。"</p><p class="ql-block"> "唉,我倒是想早点休息,累死了!可是我晚上还得去捡衣服。"</p><p class="ql-block"> 晚上捡衣服?</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是白天捡破烂,晚上到比较高档的小区去捡旧衣服。现在的人真有钱啊,那些小区的垃圾桶边上,经常有打包的衣服放在那里,有些衣服还是新的,连商标都没有拿掉呢,就是式样有点过时了,你看我身上这件"</p><p class="ql-block"> 她的身上,是一件翠绿色的棉夹克,以我的眼光,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过时,甚至都有点"潮"。</p><p class="ql-block"> "还有我里面穿的内衣内裤,都是名牌呢,好像叫安什么方,网上查了一下,要一百多块钱一件呢!就是有一点点掉线了,捡回来洗洗干净,缝上几针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又听她说到捡拾内衣内裤,我不由得浑身鸡皮疙瘩。仔细看她已经洗净收篮,另外放在一边的一篮衣物,几乎全是女性短裤和文胸。我不敢想象,这些东西从垃圾桶旁边,有些甚至可能是从垃圾桶里面捡来,被刘三姐们混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用浑浊的武义江水浸泡、洗涤、晾干,论斤买给"老板",最后出现在地摊上,被某些爱慕虚荣的女人买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刘三姐停放在江边公园里的小三轮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1月24日,网上出现了一个《北京终于折叠》的帖子,一个名叫郝景芳,在清华园里颜值不低的天津姑娘、斜杠青年:物理学家/小说家/插画家/网红。她从国贸无声高速电梯走出,衣着优雅地回到北京清河的城乡结合处。看到路边简陋棚户区的人们,如蝼蚁般艰难讨生活,注定搭不上盛世这列华丽快车,她忍不住想写点什么。她用三天时间写了个短篇小说《北京折叠》。她笔下的22世纪的北京分为三个空间。第一空间当权者享有完整的24小时,第二空间的中产和第三空间的底层工人,分别拥有次日的昼和夜。到了规定时分,城市如同变形金刚般折叠。三个空间的人依次入睡或者醒来,同城异梦,陌生疏离。</p><p class="ql-block"> 这篇更像个寓言的伪科幻小说,在2016年又一届奥运盛会期间,得了雨果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刘三姐无疑属于这第三空间以下的底层劳动者,她也是蝼蚁般地生活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里,她捡拾垃圾桶里的旧衣物,到并不干净的江水里浸泡洗涤,按三毛钱一斤的价格卖给黑心的老板,补贴家用,换取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积攒儿子取媳妇的费用。她甚至根本没有想到,她的破烂生活,她捡拾的这些旧衣衫特别是内裤,一旦流入市场,也许会对同样属于第三空间以下的底层同胞,以及她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