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之旅

刘树生

<h3>  题记: 逝水流年。一九九六年我写 下此文,至今也已人事两非,在时间的河流里,一切都在变化,只有逝者永恒。</h3> <h3>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果然就去了。一九九六年,距离我离开边关已经十年,我梦想着有一天重返故地,去看一看故山故水,看一看故人。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那时候,南疆边陲风起云涌,边防军人枕戈待旦直至奋起还击,部队奉行“守边御敌,长期作战”的边防方针,我们的青春,就是在那战斗的烽烟中度过来的。眼下的南疆一派和平景象,已经看不出一丝战争痕迹了,偶尔碰到个把军人,也都是一尘不染的干净,昔日部队番号改编得面目皆非,原来的建制已经不复存在,我找到以前部队驻地,门口竟挂着机器修理厂的牌子,偌大一个营区,已经没有一个军人了。我满怀热情不觉一落千丈,青山依旧,人事两非。</h3> <h3>  在我惆怅不已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熟人,他是当年连队的一名班长,如今已是一位刚毅稳重的少校军官啦!少校热情接待了我,百忙中还陪我到处走走,我们海阔天空地谈,谈以前部队,谈连队荣誉,谈边防的日日夜夜,谈到死去的人,自然就谈到那一场炮战,谈到陈梅初。我提出到烈士墓看看,少校欣然应允,还对我表示一番谢意。</h3><div> &nbsp;</div><div> 谢什么谢?如今都把我当外人啦!我们同在一个连队,同一条堑壕,当年的伙伴都各奔东西了,唯独这烈士墓不走哇!我不去看看我还能看谁呢?我心里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div> <h3>   那场炮战发生在1984年春天,想起来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少校在一排当班长,陈梅初是他的排长。刚从炮校毕业的陈梅初踌躇满志,新婚刚三个月就碰上炮战,我们所在边防三师七团四炮连上了战场,配置在友谊关侧面一个不显眼的山洼里,任务是拦阻敌军纵深4号公路。</h3><h3><br></h3><h3> 我们成功封锁了敌军从谅山到高平机动的交通要道,把敌人给震动了,他们一面对我前沿阵地炮兵观察所实施火力压制,一面对我连炮阵地进行轰击,炮弹落在阵地附近,树木的尾稍给炸到天上去,战斗一开始就异常紧张。</h3> <h3>   炮兵打仗,没有步兵短兵相接惊心动魄的场面,炮阵地就设在敌人看不到的荫蔽地方,炮兵们全靠前沿观察所发来的指令进行射击,只有当敌人炮弹落下来,我们才会感到形势严峻,炮阵地一旦暴露,炮兵就会遭受灭顶之灾……</h3> <h3> …… 正谈着之间,车子就到了烈士墓。正是冬日时节,严厉的北风使山草都变得萎黄了。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屹立着一排排墓碑,整齐划一,庄严肃穆,像士兵方块队。少校说:“往年我常来烈士墓,现在也少来了,难得一下子就能找到排长的碑。” 陪我同来的还有一位营长,我们三个好不容易才在碑林中找到陈梅初的墓碑。</h3><div> &nbsp;</div><div> 我们都默默地站着。</div><div> &nbsp;</div><div> 我注视着碑上陈的名字,这个油墨褪尽、然而深深刻进石块里的名字,便和我记忆中的形象联系起来……</div> <h3> ……必须再派出一个观察所,设立一个侧观,与前观组成交叉观察,更有效发现敌人火力部署。陈梅初受领了这一任务,率领一个由炮兵侦察和无线电台组成的观察小组奔赴前沿549高地,那儿是个凸出前沿的孤立阵地,是我军防御重要支撑点,也是敌人炮击的主要目标。</h3><h3><br></h3><h3> 那是一个浓雾的早晨,陈梅初提着钢盔从对面掩体向我这边走过来。“刘副官,” 那时他们都这样叫我。国民党军队才有副官呢!我抗辩过,但是大家还是这样叫,都说叫刘副官顺口,叫刘副指导员太麻烦,谁叫我得了这么个头衔呢。这会儿陈满脸堆着笑,手伸到我面前来:“刘副官,给两包烟吧。” 你的烟没啦?我在阵地管后勤,手头是有几包烟。敌人的炮火已经封锁了公路,给养断断续续,很难估计战斗还要进行到什么程度,这些烟是全连百十号烟鬼的救命稻草,这是我的后勤保障工作所不得不考虑的,我说:你不是领了你一份吗?要省着抽,情况不太乐观哩。陈涎着脸说:“我正准备戒烟呢,不过要上前沿哩,再给我两包,抽完我就戒了。” 我说这不是理由,何况你说戒都说过一百次了。陈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是真的 。” 我说那你就戒吧,我得给其他弟兄留着点,前观连长他们还没给呢。“ 你不是还有一条烟吗?” 陈有点不耐烦了,冲我直瞪眼。我说你咋知我有一条烟? “我闻出来的!” 瞧这家伙,我说,我这一份十根你拿去吧。“ 十根?” 陈嚷了起来:“刘副官,你不够意思!” 队伍就要出发了,他打不定主意拿还是不拿,可是最终还是拿了去。“ 十根烟,就这么十根烟。” 陈嘀咕着,一面就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这是早晨六点钟的事。</h3> <h3> 到了九点钟,陈就死了,一发炮弹落在他的掩体内。我接到连长的命令赶到549高地,陈已经咽气了,尸体就停在坑道里,脸上盖着一顶军帽。</h3> <h3>  我无言地立着,周围是忙乱的士兵。我凝视着那个长眠的躯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了。我掏出香烟,一根根撕碎,迎风抛向空中。想到早上陈要烟的事,我心如刀绞……</h3><div><br></div> <h3> ……少校和营长对着陈的墓碑立正着,他们已经很认真地行过军礼了,然后脱下军帽肃立着,已经肃立了好一会儿。他们可能在等待我说几句。我说什么好呢?我实在说不上来。我掏出香烟来,555牌,陈一辈子怕还没抽过。我点燃三支烟,放在他碑上,剩下的,像十三年前那样一根根撕碎,迎风抛向空中。我说:“老弟,我知道你是个烟鬼,没什么敬你啦,就请你抽烟吧。” </h3> <h3> ……那天上午,他们本来可以在碉堡里作业,但陈梅初嫌观察孔太小,视野不够开阔,便领着侦察班长叶鹰权,在山顶一个高射机枪掩体进行观察,当敌人炮弹落下来的那一刹那,陈用身体把叶撞出掩体。</h3> <h3> 爆炸过后,叶倒在掩体连接堑壕的拐弯处安然无恙,陈倒在掩体内,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那可是谁都帮不上忙的事情哩。</h3> <h3> 那年他二十五岁。</h3><h3><br></h3><h3> 他的新婚妻子刚好有了身孕。如果孩子生下来,应该有十二、三岁了。于是我问少校:你可知道,当年你们排长的老婆正怀着孩子。</h3><h3><br></h3><h3> 少校一直在部队,当然什么都清楚:“她生了个女孩。”&nbsp;</h3><h3> &nbsp;</h3><h3> “是个女孩吗?” 我说。</h3><h3><br></h3><h3> “是的。”少校说,“ 前些年排长老婆常来扫墓,往后来少了,最后一次就带着孩子来,孩子都这么高了,” 他做了个齐肩的手势,“这怕是最后一次了。”&nbsp;</h3><h3><br></h3><h3> 我注意到了:“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h3><h3>&nbsp;</h3><h3> 少校幽幽地说:烧了香,辞了行,准备嫁人啦。这就是说,陈的老婆要结婚。我听了感慨得没有一句话。十三年了,她一直守着,真不容易。少校是个血性男儿,此时竟然有些鼻音,“这是秋天的事。” 少校指了指地上,墓埕石缝里果然插着三枝香骨。<br></h3><div><br></div><div> 我蹲着,拔起其中的一枝香骨,我想到了那个女人。女人姓刘。</div><div><br></div><div> 当年战斗还没结束,上级派我去趟烈士家,把陈的遗物送回去。陈梅初老家在湖南邵阳县九公桥公社,他的妻子则在邵阳市。我先见过他的家人,陈的父母和弟妹。他母亲一见到我立刻就挣脱儿女的搀扶向我扑过来,她把我摇晃着,朝我直呼号:“儿子,我的儿子……” 她抱住我,颤抖着,嚎啕着,使劲咬我的胳膊。</div><div><br></div><div> 我无法将这个情景描述出来。</div><div><br></div><div> 我默默注视着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眼泪直想流出来。我背过脸去,竭力控制着,但眼睛还是湿掉了。好一会儿老人家才哭够,抬起脸来问我:我儿子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我说我在阵地不在他那里。老人直呵斥:你怎么可以不在他身边?我说我在阵地上,那儿也有事情要我做。“那就是说,” 她厉声喝:“你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 说着用力推了我一把,由于力不从心她自已倒是很有些踉跄起来,我想扶住她,她却坚强站住了,眼睛直盯着我,所有的人,包括民政局干部,公社书记,在场的人眼睛都盯着我。我说,我知道,他死得很英勇。 “报纸上也这么说。” 老人说。我说是战士们说的,战士们都这么说。老人家还不罢休,一味追着问:那你说说他是打中了哪些位置。陈的伤势太重了,估计有二十来块弹片。可是人都死了又有谁去数伤口呢?不过那时我看过他的脸,很干净。我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老追问这个,反正我是不可能把真相告诉她的,那对于每个活着的人都不是个安慰,而只会给他们心灵镀上阴影。陈的老婆就冷静得多,没有哭也没有问,只是在一旁听着,象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即使提点什么也只是淡淡一提就过去。我忘不了那张浮肿然而坚强的脸,它没有把痛苦表露出来。后来我们又去了她家,同去的还有民政局长武装部长,她把我叫到一旁去,“ 指导员,” 她这样叫我。我不是指导员,我是刘副指导员。我如何向她解释呢?我只好对她说:你要保重。“ 我会的 ,请首长放心,” 她瞧了一眼自已的肚。三个月的身孕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她谨慎行动着时才能联想到她体内还孕育着另一条生命。她很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碰到什么,我要把他抚养成人,请你转告部队,我会把烈士的孩了养好。”&nbsp;</div><div><br></div><div> 我没有话说。</div><div><br></div><div> 我能说部队没有这个要求吗?我大张着嘴。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看一看女人,心里真不是滋味,为国捐躯也好,死于非命也罢,陈是回不来的啦,而女人还有许多日子要过,事情总会有变化的,而孩子一旦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我真想对她说,重新开始吧。但是我无法说得出口。我再不敢去触及她的目光,一切世俗的东西都会亵渎它。我起身来告辞,她对我说,谢谢你指导员,谢谢你对老陈的关照,可是难道,难道他就没有留下什么话吗?那会儿她终于哭了。我无法安慰她,一任她眼泪纵横……</div><div><br></div><div>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故事了,现在我相信,女人一定从痛苦中走出来。我把香骨又插回原地。女人含辛茹苦十几年,这期间肯定还有更多艰辛故事。女人,军人的女人啊,她的命运也和军人一般,交给了广袤的未知……</div><div><br></div><div><br></div> <h3> 我们步下山来,落日把身后的墓地染成金黄色。我感到黄昏的祥和。少校热情地说:“明天就去549高地,去寻找我们当年战斗的足迹如何?” 我说那行。少校说,那儿的地形地貌你还记得吗?把我烧成灰我都记得。我可不想说话了,想到明天的旅行,肯定又有很多感触。放眼望去,万里晴空无云,明儿肯定又是个好晴天。</h3> <h3>注,本文一九九八年九月发表于广东人民出版社《老兵故事》,篇名陈梅初,稿费七十八元。现略有修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