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心

榴莲王子小肖

　　下午我们从学校匆匆接上孩子们，驱车直接往山里老家走。到达老家时，天色渐黑，不远处的山顶上星星和月亮在幕色中对唱。

爹（公公）大约知道我们快到了，早早的翘首伫立在巷子口等候着。他的腰身有些弯曲，双手交叉在袖口里，身上依旧穿着去年婆婆为他做的黑棉袄，斜戴着那顶陈旧的帽子。

还未停车，孩子们就兴奋起来了，像小鸭子急着下水，争先恐后趴在车门上喊：“爷爷……爷爷……。”

　山里的冬天比市里清冷许多，刚下车，就冻得打了个寒颤。不知爹在此吹了多久的寒风才把我们盼来。老人见到孙子孙女高兴得眉开眼笑。

我望着他发灰的棉袄，埋怨似的说：“爹，给您买的新棉袄不是过年穿的，衣服留着就过时了。”他笑着露出仅剩的一颗门牙，一脸满足地抱起孙子：“地里来地里去的，好衣服都穿瞎了！你娘给我做的这身就挺好。你看咱云戈长大了，爷爷都快抱不动了！”他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拉着孙女往家里走。  

我们老的少的拎着大包小包像开了圈的羊群你追我赶地往家里跑。屋子里升腾着浓浓的热气，婆婆正高兴的守在锅炉旁为全家人煮饺子。她从年轻时就喜新，鲜艳的红棉袄映着红扑扑的面庞，显得格外喜庆。

　　女儿雯舒一进门，就竖起了灵敏的鼻子嗅了两下，冲着娘（婆婆）喊：“奶奶，地瓜糊了！地瓜糊了！”看奶奶一脸的镇定，她瞅一眼火炉旁地上的烤锅，伏在弟弟耳边说悄悄话，儿子云戈反应快，接着就要去掀锅盖，像发现宝藏似的，娘拍着手噗一声哈哈笑了：“雯舒你这个小鬼子，我寻思藏起来让你们慢慢找呢！有你俩小馋猴，地瓜还能留到糊了？” 儿子提着锅盖，一脸坏笑：“奶奶才是小鬼子！”全家人哄堂大笑。  

一缕缕烤地瓜的焦香气，带着丝丝的甜味，刺激鼻腔，涌入心房，让人心里直痒痒，婆婆把还有点烫手的烤地瓜端了上来：“刚烤出来的，小心烫，给孩子们分着吃吧。”娘费了半天功夫烤熟的地瓜被我们一抢而空， 再烫也阻止不了我们对烤地瓜的向往

　　揭开薄薄的皮，玛瑙色的红油顺着流出，哪管它烫不烫嘴，红口白牙朝烤地瓜咬去。甜得像浇了蜜，软得入口就要化，每咬一口都在回味童年的每一个美好瞬间。北风呼号的寒冬里手捧一块烤地瓜，一股暖流缓缓流进身体的血脉。

生在平原的我从小爱吃烤地瓜，但吃过最难忘的竟是婆婆种的地瓜。手捧的地瓜是今年秋天我们一家人一起从山地里刨出来的，每块地瓜里都蕴藏着一个美丽的秋日。几经晾晒，待地瓜“出汗”以后，烤出来的就是唇齿留香的“蜜瓜”了。

　　这几年来，家乡田野里的地瓜田几乎绝迹了。山里的土地金贵，谁家要是有块平整的土地，能惹得四邻羡慕。爹娘勤快，起早贪黑地在山下开垦出了几块土地，陆陆续续种上了各种果树和蔬菜。爹和娘一辈子都在践行着“绿水青山才是金钱银山”的道理。每一寸土地他们都温柔对待，撒的都是自产的农家肥，每一锹下去总能见到蚯蚓。儿子最玩不够就是这片神秘土地。山上结的桃子甜出糖心、核桃脆口香甜，山楂绵软生津。果树底下又种上了白菜、萝卜、地瓜……整个冬天的储备都足够了。

蓝天白云下，爹娘在前面刨土，偶尔回头幸福地看看孩子们在屁股后面捡地瓜，孩子爸爸顽皮地爬上树杈摘熟透了的红柿子。秋日暖阳，瓜果飘香，子孙满堂，这比金钱银山更幸福得多！

 

　　因为山上缺水，尽管蔬菜、果实长得没那么肥硕，不过无论是白菜萝卜还是地瓜紫薯，似乎都把自然界的灵气吸收进来，口感独特。尽管产量低，但吃到嘴里才知道什么叫“浓缩的才是精华”。感谢大自然对我们的馈赠，为我们酝酿如此丰富美味的物产。

　　在山里长大的人似乎对土地有一种别样的热爱，山上无法浇灌，只能靠天吃饭。地瓜在贫瘠的土地里生长的越发健壮，夏日里绿荫满地，秋季里硕果满筐。我对地瓜的喜爱绝不停留在味觉上，更令我欣赏的是它的气度和品格。它酿出甜美的果实，却深藏于土地。不卑不亢，毫不张扬。从它的身上，我分明看到像爹一样的朴实、宽厚的农民形象。

　　勤劳朴实的他，没有什么英雄的壮举，更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他的纯朴、善良却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爹似乎有一双使不完力气的手。他是家中的脊梁，为了这个家更幸福，他几乎吃尽了天下所有的苦。

夏天，赤日炎炎，骄阳发疯一般炙烤着大地。天空不见一只飞鸟，连知了也懒得再叫。

可爹和娘，仍习以为常地在田里干活。锄头被高高地挥起，又重重地锄下。爹的腰也随之一次次伸展，又一次次塌下。汗，汇成珠，连成线，一股股流入泥土中，那黝黑的脖颈，一个夏天不知脱了几层皮。到了秋天，由于劳作，喝水不及时，嘴唇干裂渗出血丝。

冬天，数九寒天。风在窗外狂啸着，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黝深的巷道里少有人迹，偶尔飞过一只麻雀，也很快迷离在风雪中。可就是这样的天气，爹也要到骑摩托车跑几十里地去赶集卖蘑菇。风雪打在他毫无遮拦的身上，瑟缩着，哆嗦着叼出一枝烟，来消磨时间，抗拒寒冷。

我嫁到婆婆家以前，爹抽了三十年的烟，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早日成家立业，他跟儿子立下规矩：只要儿子娶上媳妇，爷俩的烟从此一口不抽。爹说到做到，从我和孩子爸爸结婚那天起，谁也没见他再抽过一口烟。

一天下来，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冻得不成样子了，耳朵冻伤了，手冻裂了，腿脚累得爬不上床。有时半夜回家坐在炉火旁半个小时了，都暖和不过来手脚，他干脆倒上二两白酒，趁着酒劲睡上三个小时。

娘说，一年365天，爹平均要赶280个集，每天睡眠时间只有三到四个小时，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里，每天凌晨两三点起来采蘑菇，五点钟封筐骑摩托到几十里以外的镇上去赶集，还不到60岁，门牙基本上都冻掉了。  

随着他牙齿的脱落，全家人劝他去镶牙，他总说吃东西一点不碍事。我心疼地为他倒上了一杯酒，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儿媳妇比儿子贴心！养闺女比养儿子强啊！”没等女儿雯舒说话，儿子云戈眯着小眼装作害羞状小声说：“爷爷，我也是个闺女。”三岁的孩子逗得爹哈哈大笑，孙女孝顺地给爷爷多倒了两杯。

　　酒足饭饱， 爹娘开始忙活着为我们准备回去要带走的地瓜、蔬菜。我即兴念了几段刚写出来未来得及修饰的段落，三岁懵懂的儿子，六岁刚识字的女儿，一本正经地托着下巴静听我笔下的絮叨。屋子里除了爹娘干活的细碎声，就只有我的诵读声，不知念到了哪一段，爹起身发出了擦鼻涕声，我抬起头，望见了灯光下一家老小幸福眼眶中盈盈的热泪。

在此之前，我们从没见过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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