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团圆》——张爱玲的爱恨情仇

月晴

　　引子: 引发我想写此文的原因，是在喜马拉雅听书软件一个读书节目里讲关于张爱玲的文章。虽然家里有一本好多年买的《张爱玲作品集》，里面收集了她的二十多篇小说，还有将近三十篇散文，看倒是早就都看过了，可是只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难眠之夜的陪伴，并没有认真去读，更没有想了解作者本人。如今再听这一节目，里面讲她的生平故事，评价她的作品。讲张必定要说胡，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必不可少的话题。我一听，这不就是典型的一个民国才女遭遇渣男的故事吗？时代不同了，渣男都一样，在中国，渣男自古就有之。我向来不太喜欢国外文学，外国的书籍读的很少，对他国的历史文化知之甚少。但好像没有多少国家像中国这样，一种婚姻模式从皇帝的三千佳丽，到达官富贾的妻妾成群，甚至到寻常百姓的三妻四妾，能够延续到二十世纪初。中国的特殊文化历史背景，造就了从古至今的渣男泛滥。只不过是曾经可以名正言顺地行渣男之实，而现在却要被冠以"渣男"之名。
　　说到此处，恐怕会遭到天下所有男性的攻击，请您稍安勿躁，"渣男"一词，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享有的。如果一生中没有过一打的女人，渣男这个词是和您无缘的，请勿自作多情地抬高自己对号入座。
　　为了尊重历史和事实，半年的时间，潜心细读了张爱玲的《小团圆》，张的弟弟张子敬的《我的姐姐张爱玲》，浏览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对他的汉奸行径与汉奸论调，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去了解，只挑选他写的八个女人的部分去读），力求引用的内容有据可查，而不是我个人的杜撰。
　　工作之余，生活空隙，深居简出，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造车。从动笔到成型，断断续续，历时将近一个月，共11000多字，是我到目前字数最多的一篇文章了，文字几经推敲修改才面世，也算是自己的一个呕心沥血之作吧。因为文章有点长，所以分四次发布，尽量让读者在三分钟内读完。——在这个快餐时代，有几个人愿意沉下来，静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写的什么东东呢？除非我的挚友，我的亲人，他们不是在读我的文字，而是在读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读你千遍也不厌倦"，不求千遍，此生，能有读我三遍也不厌倦的人，就足够幸运了！

我读《小团圆》——张爱玲的爱恨情仇
文/ 图 月晴
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岂止是看《红楼梦》，我们看人看物看世界莫不如此，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知识阅历情感之下，看到的自己心里的那人那物那世界。
《小团圆》是张爱玲的一部16万字的长篇自传体小说，主人公"九莉"，就是她自己。文中出现的和她过有情感纠葛的三个男人，"邵之雍"即胡兰成（抗日战争时期出任汪伪政权宣传部副部长，是出了名的汉奸），"荀桦"即柯灵（电影理论家、剧作家、评论家），"燕山"即桑弧（导演、编剧）。小说的前半部分写的都是九莉的成长，后半部分才写到她的爱情。语言有点晦涩难懂。读这本书，需要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或是晚上，手机静音，屏蔽掉世事的干扰，沏一杯清茶，开一点音乐，必须是轻音乐，声音也要轻到似无，静下心来，细细地读，慢慢地品。

"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黄壳......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给人知道感觉不好。"......在张爱玲的这部《小团圆》里，环境描写相对较少，人物心理描写也不多，语言精炼，概括力强而又隐晦，让你在那简短的字句里，生出无限的想象。书中就是在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让你在一个个的故事里，从他们的言谈举止里，猜度他们的心事，了解他们的人生。所以这种写法也给了那些张迷们太多想象的空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归途明月当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李白的月下独酌勾起了她的惆怅吗？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无论是"恨君不似江楼月"，亦或是"恨君却似江楼月"，都有的思，有的恨，有的忆。此时的她，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只有一阵阵空虚。
九莉身为豪门贵胄，二十出头，发表《沉香屑》、《倾城之恋》、《金锁记》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已经是上海滩最当红的女作家，想必对她心生爱慕的人也不少。哪个少女不怀春！一个对爱情充满了想象的适龄女子，时时为他人做嫁衣，自己却没有体验过爱情的滋味。也许是因为她孤高傲世，她欲寻求的那个灵魂的伴侣迟迟没有出现吗？彼时的她是内心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的吧。就在这对的时间里，那个错的人，"邵之雍"，出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有过一位亡妻，还是两位女人的丈夫。在胡兰成的散文集《今生今世》里，他洋洋洒洒，大书特书他生命中有名有姓的八个女人，张爱玲是第四个。其中的《民国女子》一章，用一万五千字的篇幅，写了他眼中心中的张爱玲。他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他用"顶天立地"，" 惊艳"来形容她，说她谦逊，夸她 "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爱玲真是锦心绣口"，" 她的人还比倚新妆的飞燕更美"。" 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 他们为什麽不也像我的欢喜她到了心里去"。啊！啊！读到这些，我只觉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儿，他爱到骨髓里的一个人儿，可是，后来呢？后来呢？读他的这些文字，分明看见一张丑陋的脸，浓墨重彩地涂满了脂粉，投入地演一场折子戏。演戏的他演的不是自己，被陪演的人却投入了情绪。当他意尽阑珊要断然谢幕的时候，她还陶醉在爱的海市蜃楼里不能自已！读这一章的时候，我几近读不下去，倘使胡兰成就在面前，我只想把他这文撕碎了，揉成团，再啐上几口唾沫，揪住他的衣领，直摔到他的脸上去。
一个是情窦初开，一个是风月老手，这场相遇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他以爱的名义支起一根杠杆，把她高高地送到天上去，然后一松脚，狠狠地将她摔落到地上，摔得她五内俱焚……他是她的缘，是她的劫，是她的宿命。
　　他的出现是有节奏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写了一篇书评，赞扬她的文章及人，她看了清样，"文笔学鲁迅学的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邵之雍妙笔生花，加之诸多溢美之词，民国四大才女之首的她，被打动了，对这样的一个人，必定怀着一颗想一睹真容的心吧？甚至，她想把他从日军的看守所里救出来。
　　终于，他来了，"眉眼俊秀"，像所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一样，高颜值是必须滴。他是善解人意的，他知道九莉需要什么，需要什么样的话题，他"天天来"，他们有谈不完的话——其实更多是他在说她在听，滔滔不绝，句句说到她的心坎里。千古知音最难觅，在她芳华二十四岁的生命里，没有一个人这样懂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切切实实地爱上了他。
　　那一段时间无疑是九莉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沉浸在爱海里的女人都是柔情似水的。胡说："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她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边，指尖轻抚着他的额，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她的眼底眉梢里满是柔情蜜意，她轻呼着他的名字，说："我爱你！"他说："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他又说，"相看俩不厌，惟有敬亭山"。西窗之下，红烛共剪；红綃帐里，鸳鸯同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个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胡在《今生今世》里如是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以为从此可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以为他就是她的今生今世！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像胡兰成这种薄幸人，"他爱你的时候，一往情深，甚至为你疯狂。他不爱你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可怕地冷漠。……薄幸的人会倾心去爱一个人，是因为他爱自己。那一刻，他追求的是那种能和某人相爱的感觉。只是，他的激情很快过去，然后渐渐厌倦身边那个人。为了自身最大的利益和快乐，他毫不犹疑就变心，重又深情地爱上另一个人。"（引自张小娴的作品《谢谢你离开我》）。从一九四三年尾他们初相识，到次年八月签订婚书，最后到一九四四年末他去武汉办《大楚报》，仅仅一年的时间，他又移情别恋了！
　　在评剧《花为媒》的经典唱段《报花名》里，娇俏可爱、聪慧有加的怀春少女张五可被拒婚后，借《报花名》之机嘲讽"王俊卿"：却怎么还有不爱花的人？……牡丹本是花中王，……，他偏说，牡丹虽美花不香，玫瑰花开香又美，他又说，玫瑰有剌儿扎的慌。其实，这王俊卿倒是一位真君子，因其早心有所属，爱了牡丹心里便装不下芍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玫万朵，独摘一枝怜。他的爱是真爱，真爱是具有排他性的。当一个人真爱着的时候，眼里心里魂里梦里只有一个ta,心里想的是ta,口里念的是ta,眼里盼的是ta,ta填满了你的世界，其他的ta,都成了闲花野草、过雁惊鸿，哪里还会再装得下别人！王俊卿拒婚只因"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她比你先到"。但是像邵之雍这类人，爱了桃红又爱李白，爱了牡丹的雍容富贵，又爱玫瑰的娇艳芳香，甚至，连韭菜花也不想放过，——腌制后还可做下酒菜呢！花儿是一年四季开不尽，他也是春夏秋冬爱不绝，世间绚烂恨不得都据为己有。
　　他给她讲他和小康（胡的第五个女人，护士小周，十六七岁的一个少女）的事，讲他们怎样玩笑打趣，简直就是打情骂俏啊！他在她面前夸奖小康："那么好的人"，"她那么美"，"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以为总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着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都没有了"。很难理解邵之雍这种人的心思，在一个相爱着的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谈和另一个女人的事，是在炫耀自己的魅力吗？哦，是因为这是令他得意的事！"九莉给她母亲训练得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邵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他得意的忘了形，抑制不住的满心欢喜需要人分享！可是，她不是别人，是刚和你有一纸婚书的新婚燕尔的爱妻啊！你书写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墨香犹未散，卧榻之侧就有他人酣睡了？ 她在送给他的照片上写到：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一代才女，在所爱面前，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啊！试图留住他，为了屈就他，她忍着心里的痛，强颜欢笑，听他讲和另一个女人的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他的如簧巧舌，像一把利剑，一张口就在她心上砍一下，心碎了！肝胆俱裂了！体无完肤了！人影也被砍没了！停！停！怎么还不停下来！邵之雍，你还在爱着她吗？你不知道这是在伤害她吗？你没看到她强装欢笑的脸上深深的哀怨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她心里的痛吗？善于揣度女人心事的、投其所好的你，真的变得这么麻木了？一心只见新人笑，充耳不闻旧人哭。难道是因为你沉浸在与新欢的情爱之中，对眼前这个旧爱的喜怒哀乐置若罔闻了吗？在《今生今世》里他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猥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胡兰成！她可以不在乎你有妻室，可以不计较你的过去，可是， 你以为她真的不会吃醋吗？你以为她是金玉之身，铁石心肠吗?你真当她的因为爱你的屈就和隐忍，是对你的胡作非为无所谓吗？她低到尘埃里，也是把自己零落成泥，来培植你们的爱情之花的，而不是你这样把她当做地上的一粒微尘，恣意地践踏，践踏她的自尊、情感和人格！即使她爱的没有自尊了，可是，她的鲜红的活奔乱跳的心，也无法承受你如此的薄情与博爱呀！
纵然如此，纵然如此，闻君有两意，不忍相决绝。"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她的心头插着一把刀，忍着，忍着，失魂落魄地度过了她"失落的一年"，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像一只丧家犬一样落荒而逃，隐姓埋名逃亡避难。
　　邵之雍逃亡的前夜，他们在九莉的家里相会。他又和她讲他的小康，讲他与小康的生离死别："她一直躺在床上哭。" 有这样的故事做他们的前奏，一切都变了味道。"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桠桠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扞格抵触。那年夏天那么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
深深相爱的感受，每个沉醉在爱情的人都有过，情浓时，两个人只想近一点，再近一点，感受彼此的呼吸，倾听彼此的心跳。觉得两个人就是一个人，身体都不要一点点间隙。恨不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而今，她从他的"床前明月光"变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 而小康却是他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何况，还有"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他和她已是同床异梦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却似隔着千里万里。爱在，天涯咫尺，爱不在，咫尺天涯。
　　心不在一处，人自然也难在一起。对那一夜，她是这样写的："……。她终于大笑起来，笑得他泄了气。……一只黄泥罐子有节奏的撞击……泥罐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着，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 她含着泪，承受着——这个镜头让人看着心酸，曾经她与他，三天不出门，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歇。雪小禅的文章《你爱不爱一个人，身体是最诚实的》，说身体是爱情最好的证明：爱他吗？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问身体。身体的神秘，只有自己知道。爱情的真假，只有身体知道。现在她的身体告诉她，她的爱情远去了。

　　他走了。最初，鸿雁往来，"青鸟殷勤为探看"，还有位郁先生也做着他们的信使，他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给她写信。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煎煎熬熬中，一年多了，有次郁先生又到上海来，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她给自己做了一件特别加厚的棉布大蓝袍，千里迢迢去乡下看他。南方的冬天，一路上朔风呜呜，她乘着没有车门的货车，头发吹成了灰饼。再乘船、乘独轮车，上山下溪，脸嗮塌了皮，磨破了尻骨。正如她曾经想的那样"她不便说等到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里重逢。"如今，她风尘仆仆的来了，却没有在昏黄的油灯里重逢的喜悦与温馨浪漫。他把她自己安置在辛巧玉（胡兰成的第六个女人范秀美，三十几岁的一个妇人）的母亲家里的一间小屋里。看到辛巧玉的那一刻，他的"玄乎其玄"豁然有了答案。《小团圆》里对这一夜没有过多的文字描写，"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和李清照并称千古词后的朱淑真的这首词，难道不是此时她的真实写照吗？剔尽寒灯梦不成！她千里寻夫，原想着为小康的事寻个结果，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又温香软玉拥满怀了！东风恶，欢情薄。这就是她日日夜夜的相思、等待、期盼得到的结果！孤灯下，她一个人的伫立伤神，一个人的泪洗残妆，此情谁见！黑的夜，黑的没有尽头。她在他乡，他的温柔乡外独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他和辛巧玉的事，"巧玉是他的保护色，又是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她真是为他着想啊！自己委曲求全到了何种境地！他和小康，他只给了她两句话："要选择就是不好"，"不要问我了好不好？"没有答案的答案，没有结果的结果！他要的是有一天三美团圆啊！
她黯然伤神地回到上海。"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时光的坐标轴上，以他为轴心，纵的是时间，横的是他眼下的三个女人。纵横交错，左边，是她的回忆，右边,是他的生活。左边是清辉消减，万木萧瑟，青灯孤影，锦衾薄凉；右边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红袖添香，被翻红浪。在左边他是绝情寡义的负心汉，在右边仍是款款深情的多情郎。有无情人的薄情，才有痴情人的伤情。他爱着他的爱，她痛着她的痛。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她的痛苦是心不由己的，就如同她心不由己的爱上他陷入情网一样。虽然她博古通今，虽然她有惊世才华，对于爱情，她"到底还是个平凡女人"，她的姑姑这样评说她。她像每个凡俗的深陷情海的痴情女子一样，做不到断然决然的转身，做不到心无挂碍的忘记。听到唱京戏的声音她想起他，吃饭的时候想起他，做梦的时候梦见他……她为他流眼泪，她为他食不甘味，她为他消得人憔悴……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好在她还是理智的，明白"自己也知道太笨了。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甚至当他们分手后很久，她洗澡的时候还会"……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触景生情，不由感叹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写信给他，告诉他多痛苦。现在轮到他不正视现实了，简直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装作不懂。"也许是他真的不懂，他身边莺歌燕舞，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幸福的不要不要的，怎么会理解一个被爱情背叛了的人的痛苦！他永远不懂她伤悲，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他来信说："昨天巧玉午觉之后来看我，……，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纽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心甘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看到这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也都笑了。他就这样在她的心里盛开，又这样让她直视他一点点变质、腐烂，烂到碎成了渣！一个渣男，真是把人渣做到了极致，除了呵呵，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她的家里。她把卧室让给了他，自己去睡客房。"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这最后的一面，他们没有握手，没有吻别，他们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曾几何时，"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地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只小兽在溪边顾盼着，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爱的溪水，情的扁舟，满载的已是无尽的哀愁。她一年半时间的等待，以为可以挽住一段春的牵挂，怎知徒瘦减了青春韶华。春还在，人却已天涯。
　　1947年6月的某夜，上海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是天可怜见，在为她鸣不平？还是此情此景更加剧了她的悲愤？她的爱，她的怨，她的恨纵横交织，在五脏六腑里左冲右撞，找不到出口。悲伤如暗流涌动，又逆流成河，进而汇聚成海。浪涛汹涌，她的一颗心被抛上浪尖，又被狠狠地抛下谷底，似要从血肉之躯里冲出来，冲出来！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罢了，罢了。风凄凄，雨惨惨，她颤抖着提笔写下了给他的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
　　在他们的关系中，她永远的被动着，被动地被热爱着，被动地被疏离着。她终于主动了一次。其实她的主动说分手，分明也是无奈的被动。也许是小康和辛巧玉没有打算和他天长地久，也许她们没有要求他必须给一个婚姻的承诺。不像他为了得到她时断然和两个妻子离婚，他并没有"休掉"她，她姑姑说的话一语中的，"真是！啃着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可是，她不是他的那些女人，她不要做鸡肋！
　　这样一个小短文恐怕写的也是他俩的心思吧：
《不如看透》
杜鹃：为了你，我宁愿舍弃整片森林！
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杜鹃：我对你忠贞不渝！
树不言，默想：你用情太深，我不堪重负。你若吊死，我也会折断。我本来就不是一棵参天大树！
杜鹃：我只想栖于你的枝桠，与你共沐风雨，享受阳光，看繁星点点，闻百花芳香。
树沉默：可我喜欢垂下枝条，轻抚、戏弄水中的浮萍；也喜欢天上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我的梢头；还喜欢飞落的麻雀，轻佻地在我的身上跳跃、鸣唱……你与我距离这样近，天天守护在我的身旁，我一言一行，尽在你的眼底，绚烂的世间，我怎有暇去品尝？
杜鹃：古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树：当初……我不过….是你……
杜鹃：哦，原来如此！我对你的情是用来珍惜的，不是被践踏的！既然如此，不如看透！从此，林间就有了杜鹃的声声清啼：不如看透，不如看透……
　　她看透了，所以选择主动离开。她二十四岁情系与他，二十五岁情伤与他，二十七岁情碎与他。他们的婚姻以人间四月天开始，最终以秋风悲画扇结束。

　　
写到这里，还是想再多花些笔墨说说胡兰成这个人。他空有满腹经纶，却不做道德文章！两性关系中，胡这种人无疑是最有杀伤力的。如果他是一只明目张胆的色狼，女人自然心有提防，不能接受的关闭心门，拒之门外。能接纳的，你情我愿，两不相欠。可恨的是，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在情爱匮乏，情欲泛滥的薄情世界里，哪个女人不渴望被懂得、被爱？胡的强项就是在追求的时候，让她们都觉得自己是他的最爱，是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宝。他以俊秀的相貌，温善的外表，知己的心思，满腹的才华做诱饵，引诱她们一个个走近他，落入温柔的陷阱，给她们制造了一场华丽灿烂的烟花胜景。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当烟花散尽尘埃落定的时候，女人还沉迷其中不愿醒来，宁愿相信现实的千疮百孔是一场梦。奢望噩梦快点结束，回到从前，回到初相见。他的第一个妻子因疑心他被狐狸精缠住，抑郁成疾而死。第二个妻子婚后也精神出了问题。他的第三个妻子本就是个红歌女，欢场出来的人，自是对这离离合合承受力强的多，虽然也痛苦，不舍，总算不至于让自己受伤太深。拿了他的一笔"遣散费"，也就作罢。他的一生，屡爱屡弃，屡弃屡爱，除了《今生今世》里的八个女人外，没有被列入名册的不计其数。《小团圆》里的文姬（据说是女作家苏青），日军军官的老婆……但凡和他有过交往的女人，只要他看的上的，几乎没有能逃过他的"魔掌"。大概那些和他做过露水夫妻的女人，是他在玩着她们的时候，也被她们玩着。在他来说，也是种小小的屈辱吧！所以《今生今世》里对她们避而不谈，只将几个对他一往情深的的女人写出来，恬不知耻的卖弄自己的"得意"！有位兄长感叹当今的交通乱象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规则是什么，规则就是让守规则的人"骂娘"。我觉得这句话可以引申到世间万象。人生有人生的规则，做人有做人的原则。只是有的人却把人生当舞台，把情感当游戏。肆无忌惮地游戏人生！即使游戏也有游戏的规则啊！可是，他就是不守规则，一味地随心所欲，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像（在张爱玲的好友宋琪夫妇写给她的信件里，以"无赖人"代替胡兰成的名字），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守规则的人除了这一句畅快淋漓的、直抒胸臆的骂娘，还能怎么办？只苦了生育这不肖之子的女人们，无辜的母亲在家里，无故遭人咒骂！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
说了半天，好像胡兰成只是个一味用花言巧语骗取女人情感的浪荡子，如果单单因为这一点，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地痴恋与他。其实他的勾女利器更在于"舍得"。首先，他舍得下功夫，他追女人的时候，可以天天去，甚至一等几个小时。更重要的一点是舍得财。他和张爱玲要好的时候，给她一箱子一箱子的钱，逃亡前留给小周可以生活四五年的钱物，和第三个妻子离婚的时候，给她买一辆卡车，第二个妻子是离婚不离家，他的这个家一直都是他的侄女在照管，他们离婚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替他操持着。并不是女人们贪恋财物，只是如果一个人天天空口白牙地说爱，爱，爱，却连给买一个生日蛋糕都觉得是奢侈品，女人会想：你拿什么来爱我？喜欢也好，爱也好，最终都是要用实际行动来体现的。画饼充饥不能维持爱情，望梅止渴，也只能维持一时，而不能维系一生。爱一个人，做什么比说什么更能深入人心。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呵护是最真实的浪漫，金钱却是最有魅力的魔鬼！《色戒》中王佳芝不是为了那一瞬间在钻戒的璀璨里的感动，为情而伤，为情而死了吗？仗“爱”疏财，胡兰成在爱着的时候“舍得”，在不爱的时候仍然“舍得”。
胡兰成这类人，遇见是一生的不幸，错过是一生的庆幸。可是，人最终不能左右命运的安排。所谓命运，命是天性，与生俱来，选择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命"占了一半。运却是宿命，生在什么时代，遇到什么人，无可选择。就在那样的时间，不早不晚，那样的一个她，遇见了那样的一个他，这就是缘，孽缘！
一首《十诫诗》道尽了多少情债孽缘：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后记：
　　写到这里，就先暂时告一段落吧，本来计划要连张爱玲和另两位男士的故事写一写的。只是现在实在想快点结束了。一位写作者的文字想打动别人的时候，首先要打动自己。打动自己的东西，必定是把自己置身其中，与其共悲喜的。在女性的角度上，胡之于张，只能令人义愤填膺、怒发冲冠、怒不可遏……，简直是罄竹难书了！一边写，心口就像有块石头沉甸甸地堵在那里，压抑地喘不过气来。所以，除了工作，放下一切的事情，埋头码字，想着赶紧写完赶紧写完吧！现在终于完稿了，心头的一件事终结了，如释重负，心里真是轻松畅快啊！
　　这些年好多朋友问我，怎么不见你写文章了？我说，本来也不是一个擅长写作的人，偶尔写点东西，也是有感而作。斟词酌句，颇费周折。就像红楼梦里一干人褒贬惜春作画一样：......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一年功夫盖好的园子，得两年画完。（因此对那些文思似泉涌，下笔如神助的作者，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多数时候都是遇人遇事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时候，才发几句感慨。曾经的岁月，少妇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偶尔剪一段闲愁，整几句无病呻吟的酸词雅句来消磨时光。嬉笑怒骂，都是消遣。那一年，当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从天而降的时候，生活的五味瓶被打了个七零八落，酸咸苦辣尝遍，独独缺失了甜……真个是薄雾浓云愁永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能说，呵呵呵，今儿天气真不错……
　　从小就特别喜欢诗词、小说，常常沾沾自喜地对朋友自我夸耀：我小学四年级就看过红楼梦！红楼梦我看过四五遍了！对于诗词小说的痴爱，写过这样一段话："自少年时便喜读小说， 对小说痴迷到两耳不闻书外事，台上老师授业声朗，月晴在下面偷看小说忙，也曾因此被好友之父告到老爸那里。但对父母苦口婆心的教诲，充耳不闻，对小说的痴情不改，终至荒废学业，无可奈何之下，为了跳出农门，只好选择了大批招生的师范，最后，违心地做了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青春少女时，又喜欢上诗词，尤其喜欢词，喜欢那参差不齐的句子里，表达的出的只可意会的韵味。在婉约派凄楚的句子里，哀叹自己未知的命运——竟然还为此脱落青丝几许，消得几多憔悴! 但可悲的是，虽然对小说，诗词爱恋如此，却是读书不求甚解。爱小说，却只是被情节所吸引，走马观花，读后便忘。爱诗词，却不懂什么平仄押韵。"所以，这么多年了，只诌过几句歪诗，写过几篇随感。以前觉得生活太平淡安逸，没有写小说的生活积淀，从来没有尝试写过小说。现在自己的故事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了，却无法下笔！如果有一天，那些伤，那些痛，那些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随着岁月流逝变得风淡云轻了，也许会写出来。
　　借着张爱玲的故事，啰里啰嗦写了这么多，也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能解者自然能解，用时下流行的三个字说就是：你懂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