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人都说春暖花开多好多好,但真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东北村夫的餐桌却往往凋零得不成样子。<br> 土豆、萝卜、大白菜、胡萝卜,这四大主力冬菜经过从秋到冬将近半年的消耗,一到开春,已经是散兵游勇,所剩无几,溃不成军了。<br> 东北村夫此后每下一次菜窖,心里就慌慌一次。“哎,我说老婆子,照这么吃下去,咱这菜窖里可就没啥玩意了,你做饭的时候得搂着点儿啊。你再看看酸菜还有多少,得对搭着吃啊!“<br> 其实不用问,酸菜与那四大主力一直是并肩作战,密切配合,共同进退的。而且,一到天气转暖,东北村妇首先要考虑尽快吃掉酸菜,因为气温一升高,酸菜就不好放了,长白醭,变韧艮,不脆生,味道差,还有腐烂发臭的可能。所以,等到东北村夫从菜窖里上来有了危机感的时候,东北村妇照例一定会嗤笑他一番:"就这点儿破事儿,每年都叨叨几回,不年年都这样吗?扎脖颈,干抱碗儿,不吃我都没意见,还省得燎烟攮灶地做呢!再说了,知道馋的话就长记性,来年多出点儿力,地头儿地垴儿多种点儿,多储点儿,不就啥都有了,还犯得着这么算计?这会儿倒上来会过了,侵是地!”<br> 这一通堵搡,整得东北村夫一点儿电都没有。直到有一天,老婆子问他:“菜呢?咋空着爪子进屋了,你刚下菜窖是去解手了吗?!”这时,东北村夫会怏怏不睬地说:“别菜菜地了,窖里就剩两个小萝卜头儿了,还发了芽,撺出老长一截缨子,没法吃了,留着它长吧,还能看个绿。”<br> 每到这时候,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咸菜可就挑了大梁,变成主力,开始结结实实地狠刷这一季的存在感,大大剌剌地来到了餐桌的中央,笑傲江湖,一统天下,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告诉你:什么叫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唯我独尊。<br> 地铃儿、黄瓜纽儿,萝卜缨子,腊菜疙瘩,咸葱叶子,咸芹菜,咸韭菜,韭花酱,红咸菜,烂腌菜……这些在盐水和酱缸里摸爬滚打、日渍月浸、经秋越冬的“老江湖”,一改往日溜边儿擦沿儿的低调,掩着深色,泛着暗光,裹着重味,携着老汤老酱,在春将暖、花欲开、人们想要面朝大海的时候隆重上位。<br> 咸菜组阁,主政餐桌,辅佐饭君,行一季之风化。<br> 腊菜疙瘩,咸菜中的宰相,捞出缸来,稍加冲洗,可生吃、熟炖、晒干,可切丝、旋条、剁丁,可陪油、伴肉、勾黄豆、戏红椒、逗粉条,可吃其茎块可食其缨叶,可随盐可入酱,可手持可箸夹,可佐酒可下饭,可独撑一餐可叨陪盛宴,百搭千变,能屈能伸,妙化无穷,开胃生津。特别是那些腌得、烀得、晒得都正好的咸菜疙瘩,还会肉化、出油,酱香馥郁,绛紫夺目,切上一浅盘儿,端进来,不管桌上有多少急炒慢炖,都会被瞬间完爆,从而惊艳一时,让其他山珍野味水陆八鲜沦为陪衬,成为背景。对于这种春菜之王,张某印象深著,情有独钟,以岁月痕迹视之。<br>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东北村娃文具盒的铅笔刀,除了削铅笔,就是切咸菜疙瘩,跟同学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分食。那年头,你有咸菜疙瘩,就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老师夹着教案上讲台,鼻子尖的,抽嗅两下,就能找到满屋咸菜味儿的正主儿,并以影响上课为名予以没收,下课之后,带回办公室独自闲嚼慢品,让我们一帮小崽子恨恨不已。<br> 高中的时候在学校住宿,上学走的时候,或老家人来县城的时候,老妈总会在前一天晚上用荤油、肉片给我炖上几罐头瓶咸菜丁。其实不只我老妈这样做,同学们的老妈都这样。有这种咸菜的日子天天快乐,没有的时候就郁郁寡欢,有一搭无一搭吃学校食堂几乎一成不变的生米芯子饭和圆白菜汤。那时,同学关系铁不铁,就看来自老家的这罐炖咸菜他(她)愿不愿意与你每顿一羹匙地分享。直到多年以后,每逢高中同学聚会,说起当年的青葱岁月,这罐咸菜都是铁打不变的回忆话题。<br> 东北大酱,咸菜中的君王,深居缸中,内蕴蛋白质,外显绛紫色,遍收酵母菌,令行四季,望孚一家,教化生吃菜,诏令炒炖菜,包容诸腌菜,可汤融,可水澥,可油提,进能蘸俘青枝绿叶,退能兼收葱条蒜瓣,巍巍乎有海岳之德、王者之象,非君而何?冬春之交,澥出一碗大酱,打碎两颗鸡蛋,剁上两根大葱,炒上一碗鸡蛋酱,那得说是相当不错的人家。<br> 咸鸡蛋、咸鸭蛋、咸鹅蛋,虽然四季皆宜,但尤以冬春之交为贵,堪比咸菜王国里的缙绅乡贤。寒凉的清晨,太阳透过窗户照进室内,让刚从外面回来、刚洗过脸的东北村人格外有食欲。在小米粥、棒子面锅贴和咸菜三国鼎立的炕桌上,如果按人头摆上几颗刚煮熟的咸鸡蛋,那这一天的起点可就相当高了。现在人们都把咸蛋切开了吃,还有人切开后用小勺一旋就是半个,一口就吃下去了,也不怕齁着,简直是二二得六不着四致啊!咸蛋怎么能那样吃呢?咸蛋是要轻轻磕开一端,大约手指肚大小,然后用筷子头儿一点儿一点儿探进去,剜着吃,戳着吃,那样恋恋不舍地吃,才能咂摸出味儿来形成记忆,才能连粥接馍,才能一颗咸蛋就好几天饭啊……<br> 其他腌菜,皆以咸名,芸芸甚众,譬如兆民百姓,均与君宰同心同德,共寄于东北村夫之厨间桌上,随时准备为东北村夫奉上嚼果匮乏时节饮食的交响一一低沉但基调雄浑,且时有灵动的颤音掠过,恰如窗外乍暖还寒的春风。<br> 写到这儿,有看官或许会说,就这些破咸莱也能称美食吗?<br> 在张某看来,太能了。它源于偏坡、田角、镐头地儿,沐过春风淋过夏雨晒过秋阳历过冬雪,经过东北村夫七裂八半一双糙手的拾掇拣择,让东北村妇连切带洗再搭姜蒜糖盐地调腌过,还在陶缸瓷盆土瓮和冰房冷屋里修炼过,被人一次次移来挪去翻盖封口挑夹品尝过,甚至腌好后又被烀过煮过炒过炖过晾过晒过,这其中的一派天意、九分地气、十分心思、百般经历、千种记忆,岂是轻浮之徒三言两语即能抹杀否定得了的?!<br> 咳,算了算了,不多讲了,就和你再说一句话:你可以少吃一点儿,但绝不能牛皮哄哄仰鼻无视,就像见过多大世面似的。<br> 要不然,你会在东北混得很没面子。</h1> <h1>炖咸菜丁,不解释,吃过的都知道。</h1> <h1>对于来自东北农村的穷学生来说,用它装咸菜才是正宗。</h1> <h1>口感是硬,但留给人的记忆也坚挺。</h1> <h1>这个……</h1> <h1>颜色正。</h1> <h1>对于东北村娃来说,用它削铅笔,没留下太多印象;在课桌上用它切咸菜,倒是能勾起联翩的回忆。</h1> <h1>烀过的,晒好了就会肉化,出油。</h1> <h1>刚出缸的</h1> <h1>不忘初心,继续前进。</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