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外婆

黄海阳

纪念我的外婆

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那是1999年7月12日，我参加完紧张的高考，估分之后准备填报志愿，这时我回到家里准备干农活。因为高考前的全县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我考了全县第一名。这次高考虽然发挥不好，但是我挺有信心，我觉得自己未来应该可以实现自己跟我说过的愿望：将来像大舅舅接自己的奶奶去深圳过好日子那样，我要接外婆在我家，让她过上好日子。跟妈妈说完高考的事，我问了一下，外婆怎么样？我想去杨还村看看她。妈妈突然露出悲伤的神色，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很沉痛的告诉我：海阳，你外婆去世了！我们怕影响你高考，一直都没告诉你这个消息……后面我听不下去了，我只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我茫然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真的吗？妈妈抽噎着说，是真的。我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外婆，外婆……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了一个上午，后面那段日子想起外婆就哭，我妈劝我不要哭了，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见见外婆最后一面？每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相信外婆在最后时刻是非常想见到我的，我是她最喜爱的外孙，没见到我，我想她一定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外婆王群秀，农历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六日出生于江西省永丰县七都乡舍下村。外婆的童年很悲惨，她七岁丧母，十三岁丧父，随后宗族里的伯母把她从舍下村给到杨还村外公家里，做童养媳。在如今，十三岁正是花一样的美好少年时光，而外婆开始了每天洗衣做饭，养猪放牛，砍柴种田等非常劳累的生活。

外婆生了八个小孩，我妈排行第二，所以了解的事情多一些。从妈妈那里得知，外婆和外公跟那时很多农村家庭一样，贫困夫妻百事难，孩子多，农村却挣不到钱，日子过得非常苦。尽管如此，外婆却非常爱干净，每天干完农活，做饭洗碗之后，总是把孩子们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收拾的非常干净，从舅舅和姨妈他们良好的生活习惯就可以看出，外婆对他们的影响很大。

我在家排行老大，我一周岁多的时候，我妈又怀孕了，我要断奶了。农村的孩子断奶必须要一段时间寄放在外面，我自然就放到了外婆这里。我是外婆的第二个外孙，她特别心疼我妈没有公公婆婆帮忙带小孩，而且外婆特别喜欢带我，因此我大部分童年都在外婆家度过。在外婆家时，小舅舅（比我大5岁）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山上一边放牛一边玩，去沟渠里抓鱼，去树丛里设置陷阱抓捕野鸡和野兔等……现在小舅舅还会跟我说起我小时候赤身裸体在沙地里吃瓜的样子，说起来就忍不住笑。

在外婆家，军英姨娘是对我最好的一个，我记得小舅舅或其他大一点的伙伴捉弄我时，军英姨娘总是会保护我，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其他地方去。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小时候还没学会擦屁股时，记得都是军英姨娘给我擦干净。在外婆家，由于我妈妈不在身边，某种程度上我把她当成我的妈妈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跟军英姨娘的感情也一直都最好。

我的老外婆（外公的妈妈）也非常喜欢我，总喜欢抱着我在她怀里，小时候还逗我，当着好多人的面说要给我喂奶，把我羞的赶紧从她怀里爬下来。老外公则是给我唱故事（就是用唱山歌的方式讲故事），他真的很厉害，夏天我给他扇扇子，求他唱故事给我听，他一唱就是几个小时（一点都不重复），我累得不行时就换娇娇姨娘（我妈妈的堂妹，其实只比我大一岁）给他扇，两个人轮流着扇，手都酸的不行了，故事还没唱完……

外婆去菜园里摘菜的时候，经常带我一起去，有好吃的就都给我先吃了。小舅舅或小姨惹我哭了，她都护着我，责骂他们，要他们照顾我这个外甥。外婆这么喜欢我，有时候都让小舅小姨嫉妒了。在杨还村，有外公外婆，姨妈，舅舅这么多人宠着我，我就在这种充满关爱的氛围里慢慢长大了，这段童年时光留给我的是最美好的记忆。

外婆特别大方好客，这一点远近闻名，所有接触过外婆的人，都知道她有一颗热情善良的心。无论哪里来的人，哪怕是陌生人，她都用好吃的、好喝的招待，一点都不保留。而她自己却非常节俭，一件衣服穿了多年都还在穿，舍不得换掉。

小时候只要看到外婆洗头，之后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再用发夹把头发扎起来，我就知道外婆要去乡里赶集了，我就想着让她买东西给我吃，所以就央求她带我一起去，她不答应，我就赖皮，用哭的方式来求她。她拗不过我，就说，别哭了，等会我给你买糖吃。一听这话，我立马不哭了，对她说，外婆，你可记得一定要买糖给我吃啊。她说，好好好，一定给你买。回来后果然给我买了糖，那份甜蜜我心里永远都记得……

我在七都中心完小上小学时，我们一周上五天半，周六上半天课，上完课我经常不回自己家里，跟村里小伙伴打完招呼就跟杨还村及曾家村等恩江河对面村里的同学一起到河堤边坐摆渡船到对岸，再沿着河堤去杨还村，杨还是个小村，快到村口时，我就一边跑一边大喊：外婆，我来了！外婆，我来了！

每到这时候，外婆总是高兴的从屋子里走出来，应一声：诶……好佬乖……村里人经常对她说说，海阳跟你是真的很亲啊！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遍全村了！这个时候，外婆高兴的合不拢嘴说，是啊，八里外就叫起来了，跟打广告一样！只要我来了杨还村，外婆就做最好吃的给我吃。我从小就没有感受到爷爷奶奶的爱（我奶奶在我爸爸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爷爷在爸爸十九岁的时候去世），但是在外婆这里，我能感受到满满的爱和温暖。

每当周日下午我要回到江对面自己家里时，吃过午饭，外婆就送我出来，交代我坐船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在路上贪玩。等我年纪稍大，恩江河里的水不是很深的时候，她就把我送到江边，一直看着我自己趟水到达对岸，她还在那里看着我，隔着恩江河大声的说：快回去，到家里去。有一次，水比较深，那天没有人撑摆渡船，外婆把我送到江边，一直交代我过江一定要小心，我慢慢趟着水过去，外婆一直站在杨浒潭那座山上很紧张的看着我，一直朝我挥手，外婆个子很矮小，但是那一刻，在我心目中，她在山上挥手一直显得很高大，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想起来心里就暖洋洋的，这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幸福感。

外婆自己从来没上过一天学，但是她懂得读书的重要性，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告诉我，大舅舅是个大学生，非常厉害，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像大舅舅那么有出息。每当我告诉她，我又考了第一名的时候，外婆总是非常高兴，鼓励我努力读书，告诫我不要骄傲，还时不时奖励我一点零花钱。

高一下学期，我的成绩很不稳定，成绩下降很厉害。我是寄宿在永丰二中，平时回家也基本上是两个礼拜回一趟家。因为成绩差，自己心虚，不好意思去见外婆，外婆问我妈：怎么海阳不来杨还看我了？我妈问我的时候，我说我很想外婆，可是成绩不太好，不敢去见她。后来外婆对我妈说，成绩差就努力提高，没必要不来看我啊。

高一的暑假，我拿着一份非常差的成绩向父母报告。爸爸阴沉着脸说，你的成绩这么差，下学期就不要去读了！一个暑假，我基本都在鹿冈林场能坑分场帮爸爸卖李子，一次不小心犯了点错，还被爸爸拿秤杆打了一下。我当时觉得好委屈。暑假全班补课的时候，爸爸还是让我去补课了，我自己还是没找到感觉，索性自暴自弃，补了一个月的课，我和张燕斌偷摸看了一个月的武侠小说。补课快结束时，物理、化学、数学我都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打了一顿，自己又回去爸爸承包的能坑分场，我妈妈那次也在那里。

那天中午，我妈妈教育我，要我好好读书，并且告诉我，大舅舅已经把老外婆（妈妈和大舅舅的奶奶）接到深圳去生活了，老外婆在深圳生活的很开心。妈妈问我将来有什么想法，我告诉妈妈，我将来也要像大舅舅那么能干，我也会把我的外婆接到我家里，我来奉养外婆。我妈妈听了就说：哦，你以后这么有本事啊？你有这样的良心（在我们家乡，良心某种程度就是指孝心）就好，你外婆晓得你这么有良心也会很高兴，她没白养你。

我继续去念高二了，我觉得自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必须努力学习。上学没几天，到了八月牛圩节（我们七都乡每年农历八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农村老俵们买牛卖牛集中交易的日子），我回家一趟，妈妈告诉我，她看我正在发育，给我买了隔壁家的一只小公鸡给我吃，让我长高点。还说，外婆给我买了一双皮鞋，让我穿皮鞋去学校。这一刻，我真的感动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对妈妈和外婆！高二上学期是我创造奇迹的时刻，我从一个成绩第四十多名的差生，到第一次月考时，我考班上第十一名；第二次月考（期中考试），班上第三名；第三次月考，全年级第三名；第四次月考（期末考试），全年级第一名！（我记得当时的分数是525分，邓连贵第二名：484分，此前他一直都是第一名，这次我超过他41分）。

寒假到了，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去看外婆了，我把自己的期末好成绩告诉给外婆，外婆听了，由衷的为我感到高兴。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是外婆和妈妈没有因为我成绩差就对我不好，反而依然关心我，让我感动，让我迸发出学习的激情和能量，终于创造了奇迹！可惜我没对外婆说过，也永远都没机会说了！

1999年6月2日（农历四月十九日），外婆去赶集，二姨杨四英给外婆带了一根毛竹，刚好她有事，就让外婆自己扛着毛竹从七都圩回到杨还村。外婆回家之后，下午又顶着强烈的阳光去栽种的花生地里除草，傍晚回到家里找鸭子喂食，找了半天没找到，心里很烦躁，后来找到了，鸭子又乱跑，外婆追着鸭子在后面跑，终于把这么一大群鸭子赶回家了。因为外婆有高血压，一天下来，赶集、扛毛竹、除草、赶鸭子……她感觉身体非常难受，头非常晕，于是坐在凳子上休息。

天色暗下来，外公牵着两头牛回家了，一看到外婆坐在那里，就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做饭吃？外婆说，我脑袋好晕，实在难过。反正就我们两个人在家，又没有什么急事，晚点吃饭也没关系。外公把牛栓好了，外婆想起猪栏里的四头猪明天早上还要喂食，就跟外公说，我们现在去池塘里捞一些薸（水浮莲），晚上煮了，明天喂猪。

于是外婆又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外公去池塘里捞薸了，可能是预感到什么了，外公后来回忆说，当时外婆一直在跟外公说话：我今年实在是累啊，我都59岁了，家里养了两头牛，四头猪，种了八亩多水稻，养这么多鸭子，就是为了让云勇（我的小舅舅）今年赶紧定亲结婚，让他早点成家立业……话还没说完，外婆头一歪，就倒在池塘边上了，从此再没说出一句话……五天后，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

外婆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是尝尽世间各种悲惨和苦难的一生，乡里很多人听到外婆的噩耗后，都感慨万千：她是个好人啊！唉，她这一生从来都是在吃苦，没享到一天福啊！

外婆，因为您的猝然离去，我无法兑现自己的愿望，让您过上好日子，这是我的终生遗憾。天堂没有悲惨，没有苦难，愿您在天堂永远快乐幸福！

外婆，我永远都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