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一)

楚农

<h3><font color="#010101">  一九三七年夏天,北平城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卢沟桥事变的枪声,把摇曳的中华民族推向危机四伏的崖口,贫弱的中国被逼入苦难的深渊!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千里之外的大别山,火红的杜鹃花在漫山遍野间盛情绽放,南方的中国还沉浸在一片恬静</font>中。</h3><h3><font color="#010101"> 东八里乡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太阳跃过远处的山脊,把炙热的阳光投向街道的青石上,昨夜被雨露浸湿的大地很快被烘干!</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老街西头的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这户人家的主人叫朱玉堂,夫人三年前得了水肿,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也没诊出病因,前夜子时上了路,抛下七岁的翠兰,孤苦地面对这前路未卜的人世。</font></h3><h3> 朱玉堂生前是东八里有名的富人,他头脑精明,经营茶叶生意,常年在江淮一带行走闯荡,积攒了殷实的家底。他的夫人是当地一户财主家的小姐,才貌出众,知书达理,与精明能干的朱玉堂也算是门当户对。不幸的是,朱玉堂在八年前去湖北送茶叶的返途中,路过大悟县的山道上遇到了一群土匪,被洗劫一空的朱玉堂被狠心的扔下山崖,从此便没了踪影。</h3><h3> 朱玉堂的夫人让小叔子朱玉生带人寻遍了大悟县那条山路周边的村村落落,大半年的时间,也没打听到丈夫的一点音讯,心也慢慢死了。她一个人支撑着丈夫留下的生意,吃力地抚养着呀呀学语的孩子,身体越来越吃不消,最终生了疾,丈夫挣来的积蓄也耗个精光,原本富足的门户渐渐走向了中落。</h3><h3> 朱玉生站在灵堂前,看着年幼的翠兰,心如刀割,泪水不住的往下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起这样凄惨的境况,能否担起这个走向没落人家的门面!他用力揽着哥嫂年少的遗孤,心绪杂乱地盘算着明天之后的生计,内心填满了迷茫和恐惧…</h3><h3> 朱夫人娘家的两个哥哥帮助料理完妹妹的后事便回去了,毕竟过了六十的人,花甲年岁已经顾不上命运多舛的捉弄,谁也料不准以后的日子是晴是阴,活着也算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了。</h3><h3> 一个月后,朱玉生变卖了哥哥的宅院,那扇朱红色嵌着青铜虎头锁的大门,冷漠的把他隔绝在温暖的记忆里,他再也没有自由进入这座宅院的权利,只好领着翠兰面向紧闭的大门鞠了三个躬,噙着泪回到了乡下。</h3> <h3>  北平的枪声击碎了中国奄奄一息的心脏,那头东方的雄狮被猎杀了,倒在日落的黄昏里,漫长的黑夜降临了!</h3><h3> 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踩着血,沿着京广线一路向南,每到一处都是哀鸿遍野。国民政府的消极抵抗,让北方的大片土地被吞噬,国民政府被迫迁往重庆,整个中华大地被战火熏烤,每一条通往南方的路上,挤满了流离失所的百姓。</h3><h3> 一九四二年深秋,清晨的大地结满了白霜,苍茫的山野笼罩在薄雾里。朱玉生一家五口挤在逃难的队伍里,一头水牛拉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朱玉生裹着一件黑粗布棉袄,坐在车把中间的横梁上,一手扯着牛绳,一手扶着横梁的边沿。车厢上,他的婆娘王秀娥护着三个熟睡的孩子疲惫的打着盹儿。</h3><h3> 十二岁的翠兰正在香甜地沉睡中,自从爹妈走后,玉生两口子对她比疼自己的孩子还亲,生怕良心上欠了死去的哥嫂,好吃好穿的总是先着翠兰,两个懂事的儿子知道妹妹可怜,处处宠让着她。</h3><h3> 翠兰到玉生家之前,在东八里一位有名的老先生家上过私塾,老先生已近耄耋之年,是清末的秀才,朝廷的衰败让他的仕途看不到任何希望,心灰意冷后以病为由告老返乡,办起了私塾教育,满肚子的学识算是用到了正途。</h3><h3> 翠兰五岁时跟着先生诵读四书五经,这个古老民族的精神养分,如雨露般浸润着她,仁义道德的熏染,让小小年纪的翠兰举手投足间透着大家闺秀的门风,这是朱玉生两个儿子所不及的,他家的两个小子尽管活性,比起翠兰明显少了一股子书香气。</h3><h3> 天渐渐亮了起来,雾还没有散去,队伍中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的热腾起来。朱玉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刚刚醒来的秀娥冲他笑笑:</h3><h3> ‘’娃们都睡得香着呢!‘’</h3><h3> ‘’嗯!‘’</h3><h3> 朱玉生用手往后抻住了牛绳,水牛靠着路边停下了脚,他从横梁上跳了下来,一泡尿憋得慌忙钻进路旁的草丛里,大半天才提着裤腰带走了出来。放完水后的朱玉生一脸的轻松,他前后瞥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冲着秀娥使了个眼色,秀娥轻轻掀起盖在孩子身上的被角,搭着朱玉生的肩膀下了车,急切地朝着灌木丛走去。</h3><h3> 朱玉生掏出烟袋,捏了一撮烟丝填进铜制的烟锅里,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使劲划了一根,火苗迅即燃烧起来。朱玉生把烟锅半斜着放到火苗上,缩着脖子猛吸了一口,顺手扔掉手中的火柴,满足地回吐了一口烟雾。秀娥解完急回到了车旁,她搀扶着朱玉生的胳膊坐回原来的被窝,朱玉生跳上车随着队伍继续往前赶路。</h3><h3> 山路漫漫,坎坷难行。</h3><h3> 朱玉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只能下意识地跟着逃难的队伍往前走,他和这些背井离乡的同命人,像捆在同一根稻草上的蚂蚱,既然无处可逃,就是死在一起至少可以相互壮个胆、做个伴。</h3><h3> 朱玉生知道,国难当头,那些达官贵人要去的地方就是才是安身之地,要不谁会吃这一路奔波的苦头,拼命朝着大西南的山里面跑。朱玉生揣摩的没错,蒋介石的南京府都搬走了,老百姓心里更没了底,一窝蜂的跟着全跑了!</h3><h3>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山城重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日本人即使来了,也很难从地面攻进去。飞机来了轰炸一遍,防空警报一拉,城里人全跑到防空洞里躲起来,出来拍拍灰尘看看天,照样活着。</h3> <h3><font color="#010101">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草木枯黄,灰色的天空阴云笼罩,大地一片萧条。</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朱玉生一家老小跟着队伍已经颠簸了十多天,亲眼目睹了一路的凄凉。有人路上生了病,因为缺医少药死在了半途,有的吃光随身的粮食,活生生的饿死在路旁。兵慌马乱的世道,死人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儿。</font></h3><h3 style="text-align: left;"><font color="#010101">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朱玉生一家赶到了位于湖北西南毗邻重庆的巴东县城,太阳缓缓地坠向山脊,黄昏里最后一抹阳光从云层里渐渐隐去。</font></h3><h3 style="text-align: left;"><font color="#010101"> 沉寂的县城亮起几处稀疏的灯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狗叫声。连续多日的奔劳,朱玉生消瘦了许多,腮</font>边爬满了胡子,四十出头的壮年,看上去象个沧桑的老头儿。朱玉生赶着牛车穿过县城的大街,来到了西城门城墙下的一户亮着灯的人家门前。</h3><h3><font color="#010101"> 天完全黑了下来,朱玉生跳下车冲着秀娥交代了一句:‘’你在车上看着娃儿,我进去</font>瞧瞧,看能借上一宿不?‘’秀娥使劲点了点头。</h3><h3> 朱玉生用拳头使劲捶了几下厚实的院门,停了片刻,里面传来一声老大爷的咳嗽声。</h3><h3> ‘’谁啊?这大黑天的!‘’</h3><h3> ‘’大爷,俺是从大别山出来逃路的,一家老小实在走不动了,想借一晚上歇个脚?‘’</h3><h3> ‘’唉!这世道怕真是不济啊!‘’</h3><h3>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从里面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头上戴一顶暗青色防寒帽,眉目清爽,精神矍铄。</h3><h3> 他仔细打量过朱玉生,伸出头朝门外瞥了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门口的牛车上坐着朱玉生的婆娘和孩子。老人对着朱玉生摆摆手,朱玉生连忙谢过后,径直向牛车奔去。</h3><h3> 老人叫谢福德,两个儿子都在国民党参军,老大在部队当副师长,小儿子在部队当参谋,兄弟俩不在一个部队,一个在四川,一个在云南。由于形势逼人,战事紧张,两个儿子好几年没有回来过,每年年关都会托人送些钱物给爹娘。自古忠孝两难全,谢福德觉得俩娃给祖上挣了大光。</h3><h3> 朱玉生卸下车上的东西,领着婆娘和孩子进了院子。这是个青砖灰瓦的老宅院,古朴而又讲究,院子里种有几棵桂花树,靠近侧房的门前有一株老槐树,错落的枝干遮盖了大半个院子。</h3><h3> 朱玉生隐隐觉得这是个有来头的人家,比起哥哥朱玉堂的宅子,这户人家的低调简朴里藏着一股子力量,朱玉生说不上来,心里有种莫名的敬畏感。</h3><h3> 谢福德冲着亮灯的灶房喊了一声:‘‘老婆子!锅里多下些米!’’</h3><h3> 话音刚落,从灶房里走出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大娘,她一边用腰上的围布揩着手,一边迎了过来:‘’老头子,这是从来哪的亲戚,我咋还没见过呢?‘’</h3><h3> ‘‘从大别山出来逃路的,带着好几个娃呢,赶紧多做几个人的饭!‘’</h3><h3> ‘’哎哎!我这就去弄饭去!‘’</h3><h3> 朱玉生看着老大娘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自己命好,遇到了好心的人家。</h3><h3> 谢福德领着朱玉生走到桂花树旁的两间侧房门前,取下门上的铁锁,进屋划根火柴点着一盏马灯,屋里顿时通亮了起来!</h3><h3> ‘’‘这是我家的两间空房,平时放置些零碎的东西,里面有张大木床,简单收拾一下,就能凑活着睡了!‘’</h3><h3> ‘’大爷,多亏你收留我们一家,这兵慌马乱的世道,要不是你老人家心善,俺这一家又得在荒郊野岭过一宿了!‘’</h3><h3> ‘’啥也别说了孩子,谁让这个世道不济呢!你们先住下歇歇脚吧!‘’</h3><h3> ‘’唉!……‘’朱玉生百感交集,低头给谢福德鞠了一躬。</h3><h3> ‘’用不上!用不上!‘’谢福德赶忙用手扶住眼中带泪的朱玉生。</h3><h3> 收拾好铺盖和行李,朱玉生用一块长布巾使劲拍打完身上的尘土,然后用手又给三个娃拾掇一番,他怕这灰头土脸的模样玷了两位老人家的福气。</h3><h3> 大娘把饭端上堂屋的方桌,转身去灶房里打了一盆洗脸水,朱玉生忙招呼秀娥带着翠兰先洗,等几个娃都洗完,盆里的水已经成了浑汤。‘’这一路真是遭了罪了!‘’大娘乐呵呵地把盆里的水泼在了槐树根下,转身进灶房又打了一盆清水出来,朱玉生赶忙上前接了过来。</h3><h3> 颠簸大半个月,朱玉生一家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三个娃饿坏了!朱玉生的两个儿子拿起桌上的白面馍狼吞虎咽的啃起来,只有翠兰盯着桌子半天没动手,大娘满脸欢喜地看着翠兰,伸手递给上正冒着热气的白面馍:‘’快吃吧,娃,都饿坏了吧?‘’翠兰双手接过来,掰了一块送到嘴里腼腆地嚼了起来。</h3><h3> 朱玉生看了一眼翠兰,轻轻搁下了筷子。</h3><h3> ‘’大爷大娘,翠兰是个苦命的孩子,她5岁那年,我大哥去湖北送茶叶回来的路上被土匪给推下了山崖,我带人找了大半年也没寻个踪影!翠兰她娘心里一直放不下,后来得了水肿,躺了好几年,翠兰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嫂子嘱咐我一定把翠兰抚养成人,说完就含着泪走了……‘’</h3><h3> ‘’他叔啊,别说了,快别说了……‘’</h3><h3> 大娘的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伸手拍了拍玉生的胳膊,玉生抹了一把眼泪,低头注视着脚面,沉默不语。</h3><h3> ‘’吃饭吃饭!我就不信小日本真能把咱中国给灭了!‘’</h3><h3> ‘’说得是!我也不信这个邪!‘’</h3><h3> 谢福德的话引燃了朱玉生积蓄多天的怒气,激得他浑身绷着劲儿。</h3><h3> 一袋烟的功夫,桌上的饭菜被清个精光,玉生俩小子打着饱嗝,领着翠兰跑到了院子里,秀娥帮着大娘收拾碗筷去了灶房。</h3><h3> ‘’玉生啊,你这走这么大老远的道儿,准备去投靠谁啊?‘’</h3><h3> 朱玉生一脸的迷茫,使劲儿搓着手。</h3><h3> ‘’大爷,俺没有投靠的亲戚,跟着逃难的队伍走到哪算哪吧!‘’</h3><h3> 谢福德沉思了片刻,掏出烟袋朝桌腿上使劲儿磕了几下,填上烟丝,对着烛火点燃后猛抽了几口,朱玉生的烟瘾被吊了起来,掏出烟袋锅跟着‘’吧嗒、吧嗒‘’抽了起来!</h3> <h3>  第二天清晨,县城被白色的大雾包裹起来,不远处传来公鸡的报晓声。天还没有大亮,秀娥带着娃们还在熟睡中。</h3><h3> 朱玉生悄悄起了床,轻轻拉开门走到院子里,他把胳膊举过头顶,使劲儿伸个懒腰,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拾起水井旁的扫把轻手轻脚地打扫起院子,这是朱玉生对谢福德表达谢意的最朴素的方式。扫完院子,朱玉生从院子的水井里提了两桶水灌进灶房的水缸,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h3><h3> 街道上一片雾气蒙蒙,几丈开外的地方一片模糊!为朱玉生卖了一路力的水牛,正安详地卧在大门东墙角的槐树下,疲惫的咀嚼着昨夜放置的草料。</h3><h3> 朱玉生不知道天亮后该去向哪里,这样漫无目的的一直往前走,好像也不是个办法,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总得想个法子维持住生计才是。他低着头顺着脚下隐约可见的石板,心事沉重的往前走。</h3><h3> 街道上传来晨起的居民和过路人的脚步声,朱玉生很享受躲在晨雾里的感觉!他突然希望整个大地一直被雾笼罩着,谁也看不清谁,这样仗就没法打了,如果雾一直不散,这个世界就安宁了!</h3><h3> 朱玉生想到这‘’嘿嘿!‘’笑了两声,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傻。雾很快就会散去,太阳一出来,大地就会清晰可见!</h3><h3> 朱玉生走过半程街道也未生出合适的主意,便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走,他得回去收拾东西继续寻找生活的落脚地,想到这,便加快了步子!</h3><h3> 谢福德老两口已经起来了,秀娥开始忙着帮大娘生火做饭。娃们还在熟睡中,谢福德正端着盆往院墙的花池里倒洗脸水!</h3><h3> ‘’玉生回来了!‘’</h3><h3> ‘’哎!我去街上溜达了一圈,解解乏!‘’</h3><h3> 谢福德顺手把脸盆递给了过来,朱玉生接过后走到水井旁,提了半桶有些温热的井水倒在了盆里,端到院子角落的排水槽边,蹲在石板上洗起脸来。</h3><h3> 太阳终于钻出了云层,雾开始慢慢地消退。</h3><h3> 早饭后,谢福德挨着朱玉生满足地抽了一袋旱烟,院子里飘荡着一股烟叶的清香。朱玉生转身进了屋,从蓝粗布裹着的衣服包里取出一块银元攥在手里,径直走到谢福德跟前。</h3><h3> ‘’大爷,昨天俺这一大家给您和大娘添麻烦了!一会儿,俺收拾一下就去赶路了!‘’</h3><h3> 朱玉生说完,便把一块银元往谢福德衣兜里塞。</h3><h3> ‘’你这是干啥子嘛!‘’</h3><h3> 谢福德赶忙用胳膊挡住了玉生的手。</h3><h3> ‘’这是俺一家借宿和吃饭的费用,大爷千万得收下,不然俺这心里会不安的!‘’</h3><h3> 谢福德迟疑了片刻,接过了朱玉生递过来的银元。</h3><h3> ‘’东西我先收下,你这拖家带口的走到哪算是个头啊!这样吧,你们先住下来,我帮你找个活计做做,娃们就近找个学校念书,秀娥帮老太太拾掇拾掇家务……‘’</h3><h3> 谢福德的一番话,让玉生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眼里早已噙满泪水。</h3><h3> </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