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文/过泓</h3><h3>图/网络</h3> <h3> 喜欢雨的不期而至。当你听到风,看到云,嗅到土腥味的时候,它便飞扬到你的面前了。起初你会手忙脚乱一阵子,然后倚靠在床边,静听雨声渐渐变大,把身体放松、把意识放松,松软成天地混沌,以至随雨声梦去。<br></h3><div> 雨大时,看不清远方,只得任由那滴嗒的溅一地朦胧的雨意拽着你的思绪去走。天之上下,地之八荒,汩汩地、雀跃地,越流越广大。流向沟坎、流向江河、流向海洋,而最终呢?又悄然回落到心里。<br></div> <h3> 对雨的依恋始于少年时,因为久病的父亲耐不住病痛的折磨,每到晚上便蹲在土炕上呻吟不止,声音悠长凄楚,让一家人难以入眠。只有当风雨大时,那厚重的气势才能压倒那声音,让人的心由烦燥渐渐转向安稳。而父亲似乎也觅到了什么根底,不再那样嘶喊,仄起头,灯光下的双眼虽还显空洞,但神情一下子却悠远了许多。</h3><div>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长我近五十岁,我们之间很少交流,而有限的记忆点滴恰又大多在这样的雨夜里。他有着很重的胃病,是伪满时给日本人出劳工时积累下的。每当提起这事,老人就长吁短叹,悔恨当初因自己的任性而毁了身体,让一家人跟着遭罪。那时候,常来家里串门的有一个姓刘的老先生,比父亲年纪稍大,和父亲同在生产小队喂猪。每当他来,父亲便又多一声叹,不厌其烦地细数起几十年前的往事来。<br></div><div><br></div> <h3> 父亲那年随刘先生去绕阳河打短工,为的是给伪乡公所凑租子。绕阳河那块儿盛产芦苇,每到夏秋之季便有许多外地人来此割苇子,给困顿的日子添些补给。虽然过了雨季,那时的绕阳河依然水满为患。眼看着交税租的日子快到了,两个人依旧没有赚到什么钱。有一天,二人正在河边上闲逛,遇见一位骑马的商人,因为大雨冲跨了木桥正为渡河犯愁,两个人便自告奋勇去帮助商人渡河。可哪知当三人一马游至河中间时,老天忽降暴雨,雨幕铺天盖地,水面上腾起的浓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天水相连,汪洋恣肆,父亲只觉得死亡的威胁越来越迫近。可又不敢喊,一张嘴雨水就会直接冲进胃里。伏在马背上的商人吓得嘶吼着,声音一忽儿尖厉刺耳,一忽儿又被水浪声撕扯得零落。那马也紧刨四肢,梗着头拚力前冲。父亲有一阵儿真觉得要不行了,想把那个啇人放弃,但心底的道义感警醒他不能这么做,就只能任着水势往下游去漂。也多亏没那么做,距岸边二三十米处,他们已精疲力竭,是那匹马硬拖曳着三个人游到了岸上。<br></h3><div> 商人为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给了他们每人五个银元。二人欣喜若狂,这些钱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了。但年轻狂放的父亲拿着搏命换来的银元回了家,一晚上就在赌场输个干净。没了交税租的钱,为了免遭灌辣椒水的惩罚,只好去兴安北出了劳工,在那里落下了这一身的毛病。而刘先生则交完钱粮又办了一个私塾,逐渐积累出几亩田地,竟成了左近小有名望的乡绅……</div> <h3> 父亲的病稍好时,偶尔也会领着还是小孩子的我去生产队的院子里玩耍。记得有一年雨水多,天漏了一般淋漓不休,把社员们都挤迫在队部里去混光阴。高矮老少几十口子,影绰绰一团灰旧的模样。刘先生和父亲也都夹杂在这人群当中。刘先生那时已过花甲年纪,高个头儿,着一长衫,身稍前倾,双臂微抱,众人面前总是沉默着。他当时受父亲管束,因为我们家是贫农,刘先生家土改时被划为富农,属于四类分子,虽能写会算,也只能整天在猪圈里干着又脏又累的活计。当年父亲因疏狂而落下终生病残,而同样,精于算计的刘先生却也没有独得天地之惠,几年风光过尽,终也成地富反坏右了。<br></h3><div><br></div> <div> 记得那一天阴雨,四围风敲如鼓。人们无聊,哄聚在队部的土炕上,刘先生则成了众人取笑的对像。先生没有辩驳的资本,只沉默着。被耍笑完,父亲便支使他往猪舍的泔水缸里担水。水井在队部的院中央,为防小孩子跌进去,砌了很高的护栏。刘先生年高脚笨,攀至井沿很费些周折。待把一桶水打满拽上来,手扶着铁桶站起身,我从窗隙望去,天地之间便立就一个湿重的影子,缈缈烟雨中,像极了一根老旧的木桩。担完水回来,刘先生依然沉默,继续任大家取笑。破旧的长衫已经拧干净,不见一丝皱褶。雨仍然下着,天地似是一片徬惶。那些年雨水就是多。雨停时已近傍晚,人们各自懒散而去。刘先生与父亲一同家走,父亲也是高个子,比刘先生年轻,可他的背有些驼,就显得不如刘先生精神。岁月琢磨人,风雨琢磨人,父辈们常常就佝偻在这岁月风雨之中。<br></div> <h3> 父亲和刘先生都早已作古。和他们那时候的集体所有制下的大锅饭一样,只残存一些断续的记忆。他们都经历了那个时代的风雨,风雨中摔打成属于他们自己的模样。有一次放学回家,见父亲和刘先生在山坡上放猪。雨后初睛天气,猪们散漫着,两位老人一个坡上一个坡下,也散漫着。刘先生在上坡,口里唱着什么歌,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唱,声音苍老却有韵致。阳光已经西斜,照过来,把人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父亲坐在坡下的一块石板上,听得摇头晃脑,手还不时地击拍着节律。山那边的沟谷淌着溪水,被风刮得一闪一闪地响。我匆匆地在他们一旁走过,不记得当时都想了一些什么,脑子里只是一片青草绿的湿漉漉的影像,弥漫而不芜杂,惺忪溢满谐和。山坡上开着簇簇细碎的野花,闪烁其上的是一群散乱缤纷的蝴蝶。<br></h3><div> 那晚刘先生去世了。因为政府摘了他戴了几十年的富农帽子,老人兴奋得过了头,又喝了大量的白酒,血管没有转过弯来。第二天,父亲拖着老病的身体去为刘先生送葬,回来时一句话不说,也一夜没有呻吟,两眼一直望着窗外,对着缀满星星的夜空,有时竟发出嘿嘿的几声笑来。<br></div><div><br></div> <h3> 常常想起庄生梦蝶的故事,奇怪一人怎么就会把梦境描绘得如此的美丽惬意,让人一瞬间就体味到了人生境界的极至。中国的老庄哲学真的很精妙,但它的达生思想决不会是凭空臆想和空穴来风。或者是出于困窘中昧到的无奈,或许是久历风雨煎熬后巨大的沉淀。它让我们将俗世的日子升华起来,让我们对人生充满无限的憧憬。它是温暖的。我们往往会丢掉许多真实的东西,于虚妄中随波逐流。而庄子能把俗浊的自我与物化成的蝴蝶区分出来又融溶进去,让灵魂带动现世的因果在天地之间美丽自由地飞翔,缘自他是庄子,缘自他对宇宙人寰异于常人的体验。可父亲呢?刘先生呢?我们这些平凡人呢?在自己浅淡的人生中品尝到的幸运与唏嘘,该是一种怎样的味道?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一缕缕无奈总会聚焦在心里,不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将无法避让,只有任其把心上的沟壑填平。溢出来,流开去。<br></h3><div><br></div> <h3> 听预报有雨时,人会莫明地产生一种向往,脸就时不时地朝天空去望。妻说这是一种慵懒的病。呵呵!谁知道呢?只是觉得一天到晚很少能沉寂下来,惟有当风狂雨大时心才能落底,才能有一个索性什么也不管不顾的踏实。突然就想了一下,庄子几千年前的梦,该不会是出自一个风雨夜吧?不然怎么会把梦做得那么的安然,那么的轻松,那么的灵动,让蝴蝶和那位诙谐的老头把生命写意得如此的出尘脱俗。<br></h3><div> 总希望有那么一个雨夜,雨滴静静地敲着,溪水涓涓地流着,柔和的风吹仿佛天籁,给生命以空间、以自觉。一群彩蝶翩然而起,它轻若呼息,灿若夏花,煽动着美丽的翅膀,斜倚着闪烁的年华,与我们一起向前飞,向上飞,向远飞,而最终落在新雨后蓬勃的朝暮之间。<br></div><div><br></div><div> 过泓</div><div>2017年11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