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云南。德宏。瑞丽。从县城去姐线的路上,经过71号界桩。界桩紧贴公路,将一大寨子分成两半,中国这边叫允井(现在叫银井),缅甸那边叫芒秀。很有名,一寨两国,一井两国。我们的连队,就在不远处,户育山一面缓坡上的广蚌,归属于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一团三营。</h3> <h3>那时芒秀7天一个街子,有双狮手表,五星火机,尼龙蚊帐,日本快巴,还有三五卡崩凉烟炼乳味素等等等等,是知青想往的地方。但少有人敢越境赶街,“政治边防”可不是开顽笑的,市管会也不吃素。面对诱惑,知青们只能无奈的吼几句“芒秀街咪(有)豪甩(饵丝),两毛钱京(吃)一碗。高咪冷新告把(我只有一毛五分),就木京乃(不得吃)!”</h3> <h3> 两件“小事” </h3><div><br></div><div> 下关风</div><div><br></div><div> 开 会</div><div><br></div><div> 当知青的那个特殊年代,讲究政治挂帅,开会学习是全社会各行各业的首要任务,每天雷打不动。如同吃饭睡觉劳动,紧紧融入生活之中,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可是当年在云建兵团瑞丽十一团贺赛三营开的一次会,却是绝无仅有。因此记忆特别深刻,虽已过去四十多年,仍弥久不忘。</div><div> 记得那天开会,是早上临时通知的,当时大家正在准备出工。指导员老谢把挂在树上的一片犁头敲得不息气,并伴有高声喊叫。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在催出工,急促的“噹噹”招来一片低声的忿骂。三三两两磨蹭着出得屋来,却得知不是催出工,而是紧急集合,要火速赶到营部开会。尤其是指导员一遍又一遍高喊,全连人员都要去,不准拉下一个。</div><div>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因此大家都感到十分的突然和惊诧。</div><div> 从四连到营部,走小路顺着长长的团结大沟,穿过几个傣族寨子就到了。平常两个来钟头的路程,那天走得很快,快到营部边上了,只见寨子周边的田地还空空荡荡,不见劳作的人影。</div><div> 连队里的老老少少走成一长串,在一条小路上转了头。我们没有集中到营部球场,却沿着小路被领到了营部旁边一连的一大片橡胶林里。胶林中间是低洼地,象干涸的巨大水溏子。洼地里乱轰轰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话声嗡嗡不停,仿佛有千百只大马蜂在林间飞舞盘旋。 </div><div> 我们被领到指定的地点站下来。举目四周,只见高处的林带上,警通排和营部的参谋干事各色人员围了一圈。警通排的伙子们个个手上横端着家伙,黑洞洞的枪口和他们的脸色一样严肃冰冷。我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剧烈,莫明的慌恐使得大脑阵阵空虚,思维十分迟钝。看看周边的人,大都和我一样,疑惑的眼神里透露出内心的颤栗和惴惴不安。</div><div> 在这种仿佛煎熬的氛围之中,时间越发缓慢。太阳斜顶,散碎的光斑从胶叶间漏泄下来,随风摇曳。胶林里时有凉风徐徐,我却感到分外烦躁和闷热,胸口脊背汗水津津,身上阵阵奇痒,象有无数蚂蚁乱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教导员从一群人里钻了出来,站到高处台地的桌子前,挥手叫大家安静,营部的人员也在四周高声帮腔。渐渐的嗡嗡声止息,胶林里突的异常静寂。大家都把目光注视到教导员身上,他可能几天没刮脸了,平时整洁而铁青的腮帮子胡子拉渣,神情有些惶惶。教导员急促的喊了几句什么,隔得远听不真切。有人拉他衣襟,指指桌上的麦克风。他看了一眼,没有理睬。转身朝后招呼营长。营长姓段,和教导员一样,是现役军人。段营长的派头同往常一样,戌装干净整齐,神情庄重严肃,举止故意慢慢吞吞,充分凸示其威严。但那天营长的慢慢吞吞却好像有失慎密,少了些往常的稳重,显得心神不定。他走向桌子的几步途中,不留神被什么绊了一下,瘦高的身子踉跄着差点倒地,幸好一把扶住了桌子。段营长解嘲似的在话筒上敲了好几下,镇定情绪。他眼光四下巡视,又使劲咳嗽,清清嗓子,然后慢慢吞吞的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div><div> 段营长宣读的是一份中央文件。他把中央文件四个字分开念,一字一顿,语速缓慢,显得异常严肃,十分权威。他才念完标题,嗡嗡声又四起,且有升高之势。营长在话筒上使劲敲,把嘈杂的声音弹压下去,低头开始念文件。中央文件很长,内容令人震惊。当时我的大脑阵阵晕眩,一片空白。懵懵懂懂中只简要记住了两点,一是林彪死了,他坐飞机叛逃,在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外国地方掉下来摔死了。二是林彪要暗杀毛主席,叫他儿子和一帮死党炸火车轰火箭筒,“谋害伟大领袖!”</div><div> 洼地里黑压压的人群静寂无声,呆若木鸡。只有风在胶林的枝叶上,乱起嗖嗖声响。扩音喇叭里段营长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飘浮不定。大家都仿佛置身于原子弹的核爆中心,猛烈而突然的震撼令人毛骨悚然。思维,呼吸,时间在心灵的抽搐中快速凝固,僵若岩石。</div><div> 三年前举国上下狂欢中共九大的时候,我们还闲身成都。九大的内容基本上没留下多少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毛主席亲自选定确立了他的亲密战友为接班人。后来每每在高呼万寿无疆之后,必定要衬以祝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久而形成当时牢不可破的组合语词,深入全国人民的日常生活以及精神世界。弹指一瞬,刹那间亲密战友兼接班人的副统帅,竟然“谋害伟大领袖。叛国投修”,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换,让人无论如何不易接受。虽然在后来很长时间的开会学习中,纷繁的文件,材料,报纸把此事披露得十分详尽,令人不容置疑。但远远不能泯灭事件本身带给我们的那种强烈震撼,以及久久残留在心里的许多模糊狐疑。</div><div> 九一三,作为中国现代政治生活中罕见的特例,深深錾刻在国人的记忆之中,亦是我们踏入社会后亲身经历的第一件重大事件。人生影响潜隐却显而易见,但多是副面的,残留时代烙印。神圣幻灭,信仰扭曲,真相颠覆,猜疑,亵渎,轻视……,让涉世未深的我们,在纷纭的多重混乱之中惶惶不安,无所适从,并且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div><div> 后来知道那份中央文件的传达,是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由上而下。内外有别。先党内后党外。先高干后一般干部。先干部后群众,分步骤逐级层层传达。我等在瑞丽国境线边上天高地远的一般群众,想必是最后一拨知晓此事的,距离事件的发生已相隔了很长时间。</div><div> 四十多年前的一次开会经历,准确日子已经记不真切。印象是在年头,时间大概在72年初的一月份,当时的气候及气氛都尚且寒冷。</div><div><br></div> <h3> 看电影</h3><div><br></div><div> 我们的知青生涯,可以说是从看露天电影开始的。</div><div> 1971年5月17日,从成都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到达瑞丽户育山下云建十一团贺赛三营广蚌四连的当天晚上,连队旁边的景颇寨子放露天电影。知青们丢下一片似火的行李,兴致勃勃的结伴而至。在两根竹竿扯起一小片银幕前的空地上,坐着的站着的人不少,乱哄哄的热闹非凡,象街子天的集市。电影放的什么记不清了,留在记忆里的零散印象,除了兴奋和好奇,还有叮叮咚咚的琴声,缀着红缨的长刀,四下闪动的电筒光,毯子裹着的男女身影,叽叽喳喳的低语窃笑,再就是一股浓浓的古怪气味。</div><div><br></div><div>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革命摧毁了一切。文化单调贫瘠,生活枯燥乏味。看电影,于是成为难得的奢侈。说起来那时的电影也真少得可怜,不消搬指头就数得清清爽爽。沙家滨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几部样板戏,加上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连同点缀时事的一些新闻纪录片,反反复复看了不下百十遍,仍然乐此不疲。以至于对每部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肚脐眼儿,人人能来一段,个个会哼几句。知青聚众性强,遇事爱瞎起哄,看电影时尤显此习。小常宝喊爹的时候,“哎!”一声场下齐齐应答。阿庆嫂一丢茶壶,便高喊“有人跳水啦!”女民兵拿起话筒,尚未出声,场下已在通知,“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鬼子偷偷挖出地雷,拍手,跺脚,起哄四起,“ 八路来啦!八路来啦!”国民党军长的汽车刚开始颠晃,捏起嗓门的声音就嗲,“共军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山东!”最精典的是地道战,每当鬼子队长弓腰缩头,戴着白手套的手臂举起来,嘴角一动,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抢着喊,“嗦_嘎!打枪的_不要!悄悄的_进庄!”</div><div> 当然这种宣泄似的戏谐起哄,不仅限于看电影,一有机会,知青们决不放过。一次团部宣传队来三营慰问,北京知青高永平黑管独奏《骑兵进行曲》,台下就着曲调高歌成都小吃,“钟水饺,陈麻婆豆腐,成都凉粉担担面……”,台上台下场面火爆,气氛十分热烈。后与老高同学云大,一次闲聊提及此事,老高尚满头雾水。说那时下营连演出常遇此情此景,虽没听懂唱的是什么,但觉得成都知青很热情,捧场不遗余力,竟然不知个中究竟。</div><div> 我们连队下面坝子里的银井是大寨子,广双是名寨子,不远的顺哈驻有一个边防排,隔三差五放露天电影,是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象营部啊,户育山上的景颇崩龙寨子啊,,只要听说放电影,我们都去。最远的曾经到过姐线下边的一个寨子,来回一趟足足近二十公里。</div><div> 几部电影早已经熟悉得非常腻昧了,就象一天三顿连续吃半年的洋丝瓜,炒片片煮坨坨烩丝丝,一看见就翻肠搅胃想呕吐。你还得吃,现实只有这些,不吃就饿肚子,有电影混混眼睛,总比天黑独守着油灯发呆强。我们不是在享受电影,而是在光影的晃动中打发躁动的青春。</div><div><br></div><div> 当枯燥而乏味的边地生活熬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很多知青感觉成了社会遗弃的零余者,情绪渐渐由烦躁而慢慢麻木,</div><div>雨季。旱季。旱季。雨季……。</div><div>太阳。月亮。月亮。太阳……。</div><div>胶林。水田。水田。胶林……。</div><div> 周而复始的单调里渗透出浓浓的沮丧,悲观的知青生涯仿佛没有尽头。往后看,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朝前看,不知道还有多长。</div><div><br></div><div> 关于一部电影的轰动信息,最初是探亲的知青们带回来的。说内地在热映一部朝鲜电影,叫做《卖花姑娘》。催人泪下毫不留情!看电影要做好充分准备,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坐进电影院,那止不住的眼泪,如瀑布,似泉涌,一张手帕根本无济于事,得准备毛巾,还得多两条。</div><div> 开始我们并不相信,笑笑了之。这年头,文革的亢奋已趋于平缓,麻木是普遍的心景,短短几年的社会生活,让知青变得老成,仿佛看透了一切!</div><div> 但是越来越多的信息和议论,铺天盖地蜂拥而来,象流行的传言,让人抵御不住。北京上海成都昆明,凡有知青来源的城市,凡信件或来人,不提几句该电影,仿佛跟不上潮流,被屏弃于社会之外似的。 看过该电影的,时时处处挂在嘴边,津津乐道,洋洋得意,好像拥有丰厚的时髦资本,衬得苦熬于遥远边地的我们,在渴望,想往,憧憬中倍感痛苦。 </div><div><br></div><div> 终于轮到我们看《卖花姑娘》了。具体的日子早已记不确切,但时间无法遗忘一一凌晨五点十分。</div><div> 营部两天前下的通知,我们把看电影日子和时间反复念叨,生怕有所差迟。那两天连队里表面平常无异,仍旧上山下地吃饭睡觉,但暗地却弥漫一种莫明的燥动,仿佛盼过年娶媳妇前的亢奋,人人都眼巴巴的在慢吞吞的时间里磨练性子。</div><div> 头晚上,原本相约睡一觉再结伴而行。天黑不久,有些人就开始激动,这个宿舍窜窜,那个宿舍站站,高声粗气的说话,惊风豁扯的招呼,夜色里搅动着一股慌慌的气氛。十一点过,手扶拖拉机发电的隆隆声刚弱下来,电灯泡尚还昏黄,有人再也坐不住了,在球场上鼓噪上路。在期盼而浮动的氛围之中,迟钝和犹豫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十二点多,我们就出发了。主要是知青,还有些大一点的老工人子女,他们的父母被生活的艰辛和繁重的劳作压抑得麻木,一部电影唤不醒精神的沉睡。</div><div> 出连队不久,夜空就下起霏霏细雨,恣意飘逸得潇潇洒洒。小路很快泥泞,人群慢慢拉长,兴奋的话语声被雨淋熄,只有轻轻的喘息,此起彼伏。</div><div>过了一个又一个傣族寨子。过了一营的几个连队。积聚的雨水掩饰了泥泞路上牛蹄的坑洼,粘连得踉跄的步履越来越缓慢。雨不停的下,阵风象街子天散后的醉汉,蹁蹁倒倒四处晃荡。大青树的枝条,凤尾竹的梢叶,在风雨的梳拢下,抽搐般的剧烈摇曳。枝叶上滴落的雨粒,砸在斗笠塑料雨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雨水骤然大了许多。</div><div><br></div><div> 我们到达县城的时候,高高矮矮的房屋铺面尚在熟睡。街道上一片静寂。路灯昏暗,在飘飘的雨丝中轻轻晃动,把周围的一小团映照得淡黄。路过食馆,铺板紧闭,门口檐下的炉灶冷火秋烟。条件反射似的,我们突然感觉又冷又饿,肚子里咕噜噜发出阵阵声响。</div><div> 正街尽头的电影院门口,灯火通明。门口的厅檐挤满了人,更多的则散乱在空地上,塑料雨披白蒙蒙一片,细雨在上面跳动寡淡的光。等候的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靠着柱、墙打盹,更多的就那么静静的等着,等着,仿佛极有耐心。不停的有人挤进厅檐,从门缝朝里看。门关闭得紧紧的,里面光影晃动,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div><div> 现在想起来,也真真是够悲摧的!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一场电影,在别人乱轰轰的出来,我们乱轰轰的进去,找位,坐下,灯黑,银幕亮,电影放映不久,许多人竟然抵挡不住浓浓的倦意,开始鸡啄米似的低头瞌睡起来。又冷又饿,我也倍感疲惫,开始还极力控制倦意阵阵的眼皮,恨不能用一把火柴棍支撑住沉重。搓脸,掐手,咬舌头,揪耳朵。内心里愈是着急,有限的抵抗招数愈发不起作用,在五更困倦的冲击下节节败退……。</div><div> 心仪已久的一场电影,在时醒时睡的迷迷糊糊之中,最终没有看得完整。散场走出影院,接踵而来的惋惜,懊悔和无奈,让我们在自责中落寞了许久。直到后来在一场又一场露天电影里终于消除了遗憾,那种隐痛才慢慢痊愈。而且让人感触深刻的是,后来多次赶场似的看《卖花姑娘》,无论在傣家村落,还是景颇山寨,电影放映过程,四周总有此起彼伏抽泣的声响,嘤嘤的伴随始终。</div><div> 70年代初,文化革命方兴未艾,中国尚处于政治斗争社会动乱的高潮。那时的中国是疯狂的!疯狂的中国不相信眼泪!</div><div> 一部电影的催情效果如此,真真令人惊异!也许不过是久旱雨水的过度坦现,也许不过是饿极稻菽的异常反应。当然,最愿意让人相信的,还是同情弱者,怜悯苦难的善良,以及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基本人性,即便在那样动荡的年代,也没有完全泯灭的缘故,才使得异国他邦的一部电影,两个小姑娘的泪水,就那么轻易的,倾刻间淹没了整个中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