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br> 再写“握三下,我爱你"<br><br> 琼瑶<br><br> 2010年10月14日,我接到好友王玫的电話,她第一句话就说:“琼瑤姐,我们今天早上,为刘姐做了气切的手术!”我的心砰的一跳,惊呼着喊:“气切!”<br> 刘姐,在影剧圈中,大家都这样称呼她,就像称呼我“琼瑤姐"一样。但是她直呼我琼瑤,因为她坚称我比她小。她是我的老友,工作伙伴,我的导演,在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中,我們彼此都占据着相当大的位置,她的名字是“刘立立"。<br> 第一次见到刘姐,是1976年,我拍电影《我是一片云》,她是那部电影的副导。我从沒见过嗓门这么大,活力这么旺盛,工作能力如此強的“女人”,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到1978年,我跟她说:“你来帮我当导演,你行!"她对自己完全沒把握,我坚持说她行!于是,她导了我的《一颗红豆》,从此开始了她的导演生涯。所以,她常对我说:“你是我的贵人,你改变了我的命运!"<br> 我和刘姐就这样成为工作伙伴,我用“乔野"为笔名,编了许多电影剧本,都是她执导的。我们交换着彼此的感情生活,交換着彼此的心灵秘密,也分享着共同为一部戏催生的喜悅。在电影的极盛时期,我们每次票房破纪录,就要在我家开香槟,那时工作人员、演员和她的另一半一一董哥全到齐,笑声闹声惊天动地。当我把电影公司结束,她进了电视圈,把我也拉下水,我们又拍了《几度夕阳紅》、《烟雨濛濛》、《庭院深深》、《在水一方》……等一连串的电视剧。我和她,就这样成为一生的知己。<br> <br></b></h1> <h1><b><br> 刘姐的感情生活是不可思议的,她年轻时,是风头人物,是“校花”。董哥是她的学长,都是政工干校(今国防大学政战学院)戏剧系的学生。刘姐风头太健,很多学长追求,大家比賽写情书給她,打赌谁能追到手。董哥也是其中之一。但是,直到董哥毕业,这些学长誰也沒追到她。沒多久,董哥结婚了,娶了王玫。当刘姐毕业,进了影剧圈,董哥也进了影剧圈,他们都从“场记"干起,两人经过许多曲折,居然电光石火,陷进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但是,此时的董哥已“使君有妇",两人只能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同居。董哥有才华有能力,是各方争取的“名副导",跟刘姐这场恋爱,风风火火,充滿了戏剧性。刘姐性情激烈,曾经为了和董哥争吵,一刀砍在自己的胳膊上,頓时血流如注,差点沒把手給砍断。(那是一本巨大的书,无法细述)<br> 当时,王玫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却仍然在艺工总队表演。当王玫知道董哥有了外遇,她沒有吵闹,默默忍受着心里的不滿。有一次,董哥到南部去工作,王玫也到外地去表演,才一岁多的女儿雅庄,交給祖父母照顾。不料女儿半夜发高烧,持续不退。祖父母找不到王玫和董哥,却找到了刘姐。刘姐一听董哥的女儿生病了,急得二话不说,直奔祖父母家,抱起雅庄,就飞奔到当时台北最好的“儿童医院"。那时可沒健保,儿童医院收费极高,诊断后要住院。刘姐沒钱,把家里的电锅、热水瓶……各种可当的东西全部典当,再抱着自己的棉被去医院照顾雅庄。当王玫回到台北,惊知女儿病倒住院,急忙赶到医院里,却看到一幅画面:雅庄盖着刘姐的棉被睡着了,刘姐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病床前,手搂着雅庄,累得趴在床沿上,也睡着了。王玫惊愕的看着,眼泪忍不住滾滾落下。一颗母亲的心,和一个妻子的心,在剎那间融成一颗“大爱之心"。<br> 等到董哥从南部回到台北,才大吃一惊的发现,王玫不但和刘姐成了最好的朋友,还把刘姐接到家里,两个女人说,愿意分享一个丈夫!董哥不敢相信,却喜出望外的接受了这个事实。<br> 从此他们过着三人行的生活。王玫陆续又生了兩个孩子,都把刘姐当成亲妈一样,称呼刘姐为“好妈"。刘姐对这三个孩子,更是宠爱异常。尤其是小儿子“四海",几乎是刘姐抱大的,刘姐爱这儿子到无以复加,连我旁观的人,也叹为观止。刘姐也为了这段爱情,为了尊重王玫,终身不要生孩子,免得孩子们之间会产生问题。<br> <br></b></h1> <h1><b> 琼瑶(照片来自网络)</b></h1><h1><b><br></b></h1> <h1><b><br> 问世间情为何物?我实在不明白。年轻时,沒有人看好他们这种关系,总认为隨时会闹翻,会弄得不可收拾。但是,他们就这样恩恩爱爱的生活着,数十年如一日。当年,我也曾私下问刘姐:“你终身认定董哥了吗?未来是你不知道的,会不会再遇到別人?"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绝不可能!我认定他了!"<br> 刘姐当导演,收入比当副导演时,当然好很多。董哥也当导演了,却沒有刘姐勤快,接戏比较接得少。刘姐把赚的导演费,除了少数寄給父母,少数自用,其他都用在董家。董哥才气纵橫,每次刘姐接到剧本,都是董哥先帮忙看剧本,然后和刘姐讨论,再帮刘姐分镜头。因此,两人的工作是密不可分的。王玫就专心持家帶小孩,三人一心,把孩子一个个拉扯长大。他们这一家人,成了很奇妙的一种“生命共同体"。最让我感动的,是王玫数十年不变的那颗无私、宽宏、包容的心。她不止包容,还深爱着刘姐,有次甚至对我很真心的說:“我沒什么学问,也不太懂电影,看到他们俩个一起工作分镜头,总觉得他们才应该是一对夫妻,我好像妨碍了他们!"言下之意,还很歉然似的。<br> </b></h1> <h1><b><br> 一年年过去,当刘姐年纪老了,不再能风吹日晒帮我拍戏了。我和她的友谊不变。每年过年前,一定要见一面,谈谈彼此的生活。2007年,刘姐和董哥来我家,我发现刘姐讲话有些口齿不清,走路也歪歪倒倒。董哥才告诉我,刘姐患了遗传性的一种罕见病。我頓时目瞪口呆,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什么眼泪的,內容就是记录一个患了这种病的女孩,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当我吓住时,反而刘姐安慰我,她說:“我母亲有这种病,它会让人逐渐失去行动能力。但是,它不会影响智慧和生命,我母亲病后,还活了二十年!"董哥在一边接口:"二十年够了,这二十年,我和王玫会照顾她!"<br> 那天,看着董哥扶持着刘姐离开我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立刻冲到电脑前,去搜寻这种病的资料,发现确实像刘姐说的,如果是老年人发作这病,不会影响智力,但是,会逐渐失去生活能力。我想到,刘姐是这么有活力的一个人,怎能忍受这样的事实?如果失智还好,反正自己都不知道了!假若思想一直清晰,却连表达能力都沒有,那不是禁锢在自己的躯壳里了吗?到那时候,董哥和王玫还有耐心和能力来照顾她吗?毕竟,董哥和王玫也老了,董哥自己身体也不好。<br> </b></h1> <h1><b><br> 从那时起,我和王玫就经常通电话,谈刘姐的病情。刘姐沒有她说的那么乐观,她的病恶化得很快,从发病到不能行走,到说话完全不清,在三年中全部來临。王玫每天要把她抱上轮椅,抱上床,帮她洗澡,喂她吃饭,推她去外面散步……家里还有新添的小孙子,可以想像生活多么艰难。我力劝她请外籍看护来分担辛苦,如果王玫也倒了,谁來撑持这个家?她听了我,请到一个很好的印尼看护。<br> 然后有一天,王玫告訴我,刘姐因为肺部感染,进了加护病房,现在插管治疗,说不定会挨不过去。我难过极了,谈到伤心处,不禁哽咽。我当时就要求王玫,如果到了最后时刻,千万不要给刘姐“气切",因为“气切"会延長生命,却无法治疗这个病,还不如让她走得干脆一点。我自己,早就写好放弃急救的文字,並且交待我的儿子,绝对不可气切和电击,时候到了,就让我平安的走。因此,当我听到王玫說,帮刘姐气切了,我才震慑住。我问为什么还要气切?王玫哽咽着说,不捨得啊!插管已经把她的喉咙都插破了,医生說,有人八十岁气切后还救了回來,何況,刘姐还有意识,会用眨眼表示意见,当他们问她要不要气切时,她皱眉表示不要。但是,王玫问她,你不想回家吗?你不想看两个孙子吗?刘姐又连连眨眼了!王玫說:“她还有生存的意志,她还能爱啊!我们捨不得放弃她呀!"谈到这儿,王玫忽然对我说:“我和董哥离婚了!"“什么?"我惊问。“这个节骨眼,你还跟董哥闹离婚?”“沒敢跟你讲,"王玫歉然的说:“我們离婚后,十月三日那天,董哥在医院里,和刘姐结婚了!总得让她名正言順当董太太呀!万一她走了,我儿子才能帮她当孝子,捧她的灵位呀!"我握着电话筒,久久无法说一语,眼泪在眼眶转,声音全部哽在喉咙口。王玫在电话那头也沙啞难言,董哥接过了电话,继续跟我说。告訴我整个离婚结婚的提议,是儿子四海提出的。因为他要当刘姐名正言顺的儿子,为刘姐当“孝子"。<br> 结婚以前,他们去病床前,把离婚证书亮給刘姐看,董哥說:“我可以娶你了!你要不要嫁我?"刘姐眼睛湿了,眨了眨眼。表示愿意。所以,十月三日那天,医生和护士们,把病房布置成新房,贴了囍字,还有一束气球。区公所的职员被请来,到场见证(因为要办理结婚戶籍)。大家围绕着病床,一起唱着《庭院深深》,和其它的电视主題曲。刘姐笑了,她已经很久沒有笑过,但是,她笑了……董哥就这样娶了和他相爱了四十几年,现在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新娘!我听着,哭了。我说:“董哥,你生命里,有这么伟大的两个女人,你也沒有白活了!我该不该说恭喜你呢……"我说不出话来,心里是滿滿的感动和激动。王玫又接过电话,跟我說:“虽然沒照你的意思做,我们帮她气切了,医生說,气切之后可以活很多年。刘姐还有多久,我们还不知道。如果状况稳定,兩星期就可以出院,我会把她接回家,有孩子孙子包围着,她一定比较快乐!今天,我去医院看了她,我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她居然回握了我几下!好像在跟我说什么!"我心里一震,想到曾经告訴刘姐《握三下,我爱你!》的故事,当时还想拍成电影。(那故事收在我《不曾失落的日子里》,刘姐非常喜欢)。我頓时知道了,刘姐在對王玫說:“握三下,我爱你!"<br> </b></h1> <h1><b><br> <br> 这是我身边的故事,最真实的故事,听了这故事,我一直激动着,想到大家在医院里唱《庭院深深》的婚礼,想着我的好友刘姐和她的一家,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我的眼睛不曾干过,好想哭。但是,想到刘姐在生命的尾声,迎來这样一个婚礼,她一定得到莫大的安慰!她一生付出这么深的爱,董哥和王玫,也用这么深的爱來回报她!她也值得了!如果,我们这个社会,不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各种爱情,也能欣赏容纳这样的爱,那有多好!何況,现在连“同志"都要立法结婚了!<br> 人类的爰是很复杂的。我有一个朋友研究科学,他告诉我,宇宙中有庞大的星系,每个星系可能都大于我们的太阳星系,当两个中子星合并时,会发生巨大的力量,叫做“重力波"。“重力波"会产生一种时空涟漪,转变时间和空间,影响巨大。他说:“人与人不可思议的相遇和感情,可能就是重力波造成的,沒有对错,因为重力波強大,注定而无从逃避。说不定今天的你我,早就在几亿年前某个星球里相遇过,所以才有′似曾相识'和‘一见钟情’的事发生。"<br> </b></h1> <h1><b><br> 我不懂科学,在写这篇文章的今天,“重力波”已经在2017年10月16日被人类直接探测到而证实了。但是,爱因斯坦早在一百年前就預言过,当时无人相信。这和刘姐、王玫、董哥的故事有关吗?我那相信科学又相信爱情的朋友說:“如果你相信重力波,你就会相信世间所有不可思议的爱情!”<br> 知道刘姐和董哥结婚那天,我的心情无法平复,我要把这个故事及时写下來,这故事里不止有爱情,还有你我都无法了解的大爱!为什么还有人不相信“人间有爱"呢?我祈望刘姐能够早日出院,回到她新婚的家,再享受一段亲人的爱!因为她还有知觉,还有意识,还能爱!</b></h1><div><br></div> <h1><b><br> 今天,是2017年10月30日,距离刘姐气切,已经七年。我重新整理这篇《握三下,我爱你!》因为七年间,我发生了很多事情,鑫涛失智,我心力交瘁的照顾,在他又大中风后,我迁就鑫涛的儿女,违背他的意志,帮他插了鼻胃管。当初,我请求董哥夫妇,不要帮刘姐气切,结果还是气切了,过程几乎一样。这七年里,董哥和王玫照顾着刘姐,在一次次反复肺炎之后,终于长住于医院。王玫开始奔波于医院和家里,帮刘姐逐渐变形的身子,亲自擦拭,一面擦拭,一面告诉刘姐家里的种种大事小事,不管刘姐能懂还是不能懂。刘姐再也无从表达,成了标准的“臥床老人"。<br> 2015年8月,董哥因肺气肿病危住院,对王玫说:“如果我的时间到了,什么管子都不要帮我插,立立的悲剧不能在我们家发生两次,我不要像她那样活着!"王玫点头答应,董哥住院后,把氧气罩拿掉,对王玫說:“我想唱歌!"他对王玫唱了兩首歌,一首是《一帘幽梦》,一首是《感恩的心》,握住王玫的手,在王玫对他表示,会继续照顾刘姐之后,帶着淡淡的微笑,离开了人世。</b></h1><div><br></div> <h1><b><br> 照顾者比被照顾者先走,是常常有的事。我前两天才去看鑫涛,我检查他的手,检查他的脚,告诉他我來了!他完全沒有反应,我看着那已经变形的手脚和伛偻的身子,知道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在管线和医药下“活"很久。我忍不住对他低低说:“可能我无法送你走,看样子,我会像董哥一样,比刘姐还先走!"<br> 回家的我很悲哀,想着刘姐的故事,我告诉自己,我要把《握三下,我爱你》再整理重写一遍。刘姐还活着,七年了!鑫涛也还活着,整整住院608天了。我想起,在我出版《雪花飄落之前》时,办了一个“新书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和几位医生谈论“臥床老人"和“插管问题"。座谈会结束后,我走下台和来宾们拥抱,不料王玫也來了,她抱住了我,哭着在我耳边說:“琼瑤姐,看了你的书,更加明白了!当初沒听你的话,我们错了!不該帮刘姐气切的!"我忍着泪,紧紧的拥抱了她一下,伟大的女人,常常隐藏在社会的小角落,还要被这个社会“道德的眼光"批判。我知道,她仍然在帮刘姐擦澡,仍然每隔一天去照顾她丈夫的女人!哦,错了,她已经离婚了,是去照顾她那已逝的“前夫"的“妻子"!<br></b></h1><div><br></div> <h1><b><br></b></h1><h1><b> 真实的故事,一直在我身边演出。</b></h1><h1><b> 明天,我想去医院,只为了去握三下鑫涛的手!<br></b></h1><h1><b> <br></b></h1><h1><b> (琼瑶 2017.10.30 写于可园)</b></h1><div><b><br></b></div> <h1><b><font color="#167efb">说明:偶然在一个群里看到这篇文章,说是琼瑶新作。至于此琼瑶是不是那个写言情小说而闻名于世的琼瑶,以及这是否就是今年刚写的新作,我没去查询。只是看这文章有意思,就把它的繁体字改成通用的简化字,并因文章较长,又把它断开,以美篇形式呈现。以此供大家赏析。(2017.11.20)</font></b></h1><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