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思念

你的背影

<h3>  昨夜,又梦到了爷爷和奶奶,正拿着锄头,在他们耕种的田垄里对着我笑。<br></h3><div>  而此时正是十月初一的晚上,路旁,数不清的火堆在夜色中幽幽地闪动,人们焚烧五色彩纸,给远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送寒衣”,用这种方式寄托对他们的哀悼和思念。</div><div>  我想我的爷爷奶奶,无数次地想。</div><div>  爷爷奶奶是农民,中国农村里那些最普通的一辈子面朝黄土辛苦劳作的农民。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们姐妹三个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大姐比二姐大五岁,二姐又比我大五岁。从我们一断奶,就给爷爷奶奶接到乡下,一直到六岁回城里上学。他们带大了一个,又接来一个。</div><div>  那段日子留给我的记忆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有很多清苦,很多酸楚,但更多的,是快乐。</div><div>  印象深刻的,是饥饿和寒冷。那些冬天似乎永远是冰冷的,奶奶总是早早地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准备好我的棉衣,而她和爷爷的衣服却往往很单薄。乡下的冬夜透着彻骨的寒,晚上吃过晚饭,爷爷就在煤油灯下,一边哼唱着地方戏小曲,一边卷他裹着劣质烟草的纸烟,似乎这就是他唯一享受的事情。奶奶则把家里唯一的一个暖脚壶灌满热水放进我的被窝里。记得偶尔在下雪的晚上,炉灶里的火灭了,柴禾又不够干燥,一时点不起火来烧水,奶奶就把我冰凉的脚焐在怀里,有时候会逗我:“娃儿长大了,给不给奶奶暖脚呀?”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她满足地笑,连声夸我“孝顺”。而夜里每每窗外有狗叫,奶奶就搂紧拼命往她怀里钻的我,一边轻轻地拍着哄着直到我入睡。记忆里,奶奶的怀抱是最温暖而安适的。</div><div>  在那个年代,农村的条件很艰苦,口粮通常只有玉米面和红薯,白面是几乎见不到的,肉就更没有了。爸爸妈妈送到乡下的细粮极其有限,印象中爷爷奶奶从来也没有吃过一次白面,在一起吃饭,有时候我吃白面馒头,或是白面擀的面条,他们就只有黄面馍或者黄面汤。他们把全部细粮都给我,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爷爷还总是尽量多地在生产队里挣一些工分,用他年底分到的那一点钱给我买好吃的。</div><div>  冬天农闲的时候,爷爷会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起,凿开冰冻的河面去捕鱼,以期我们的饭碗里有一点荤腥。每次回来,爷爷都是一边搓着红肿的手,一边乐呵呵地冲我笑:“娃儿,快叫奶奶给做吧,小馋猫要吃鱼喽。”通常鱼的数量都很少,奶奶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去了刺,都放到我碗里,等我先吃过瘾了,才把我剩下的残渣连鱼刺一起,放在嘴里嘬着。每次我让他们一起吃,奶奶总是说:“我们不爱吃肉,就爱吃个刺啊啥的,这有味儿。”而傻乎乎的我也就信以为真,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品尝着他们的目光,他们微笑的神情是那么满足,就好象那是他们自己在品尝着人间第一美味一样。</div><div>  奶奶打过我一次,我在乡下那几年中唯一的一次。那是因为一只鸡蛋。那时候生产队不让养鸡,而且家里也实在没有足够的东西来养活它,奶奶还是偷偷养了两只。偶尔奶奶会炒一个或者煮一个鸡蛋给我“解馋”。一次我跟踪一只老母鸡,等它刚下完蛋就急急地拿着跑去向奶奶“邀功”,结果一不小心滑了一跤,鸡蛋泡汤了。奶奶正好经过,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哭着跑,跑到村后的麦秸垛里,挖个口子钻进去,哭着睡着了。直到半夜给响彻全村的叫喊声惊醒,爷爷奶奶打着火把满村子找我。爷爷把我抱回家,奶奶不住地揉着我早就不疼了的脸,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有多么懊悔。奶奶紧紧搂着我,整整一夜。后来我知道,那时候一只鸡蛋的价钱,足可以换我们全家半个月的盐。</div><div>  家里几乎常年没有白面,更不用说糖和饼干什么的零食。村子里有一家小孩子的爸爸妈妈好象特别有钱,总是见他吃点心什么的“好东西”,好几次我看他吃得那么香的样子,都忍不住要咽口水。一天我出去玩,走到那家的门口,不禁楞住了。我看到奶奶正跟那个小孩子说话,她请他把他的饼干给她一块,好让我“也能尝尝这好吃的”。我看到奶奶乞求的目光,还有那个孩子鄙夷和不屑的眼神。奶奶平日里是心气极高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她去恳求别人什么,哪怕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请求,她都绝不会轻易开口,而现在为了一块饼干,奶奶去恳求一个小孩子,她舍弃了她的尊严,仅仅是为了她的孙女的一点点“好吃的”。我记得奶奶把饼干交到我手里时那种快活的眼神。我抱着奶奶的腿,哭得很伤心。我发誓等我长大了,要买好多好多的饼干给奶奶,还有我的孩子。</div><div>  在乡下,记得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烧饼,刚出炉的热乎乎地冒着香气,那是即使过年也不敢奢望能吃上一个的好东西。爷爷每次去赶集,都用他买烟草也舍不得花的钱买一个烧饼,又用手巾裹好了带回来给我。记得回城上学后的那个冬天,一天下午课间的时候,班里同学过来告诉我,说有一个老头在校门口要找我,我跑去一看,竟然是爷爷。见我过来,爷爷直起蹲在地上的佝偻着的身子,它因为寒冷而颤栗着,爷爷把冻得青紫的手伸向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布包,那是他的手巾,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个还依然热乎乎的烧饼。爷爷说他本来不想打扰我,他本打算一直等到我放学而他不知道我几点钟下课……我不知道爷爷在寒风中等了多久,而爷爷也或许忘记了,现在已经回到城里的我,也可能已经不再觉得那样的烧饼还像在乡下时候的那么香。他还是像原来一样,那么远地跑来,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等那么久,为了给她的孙女送一个她最爱吃的烧饼,又眼巴巴地盼着她像原来一样地开心快乐。那个烧饼因爷爷的体温而依然温热,我捧着它,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哭,泪光中看到爷爷一边给我抹眼泪,一边满足地笑,那脸上的皱纹如刀削般深刻。</div><div>  爷爷极其善良,在他的眼里似乎永远没有坏人。记得小学时老师给我们讲地主周剥皮欺榨佃户的事情,星期天我特意跑去乡下问爷爷,哪想到爷爷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剥削?那可不是那回事,那时候我也给东家扛长工,东家对俺们可好着哩,遇上年成不好都给我们减租子。那年天气冷,还给过我几捆柴火哩。”结果让我对老师的话困惑了好久。后来明白了之后就忍不住地心痛,为我善良到几近迂腐的爷爷。</div><div>  印象中最清晰的,是爷爷奶奶弓着腰弯着背在田里劳作的情形,拿着锄头或者镰刀,在晴天阴天雨天里,在日头下在寒风中劳作着,那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浮凸的记忆,每每想起,就呈现一种定格的影象。记得等我大一些了,也总想和他们一起下地,帮他们干点什么,他们总是说不行,说我身子骨太嫩,禁不住干活。实在拗不过我,就让我去村子里拾粪,在路上拣牲口的粪,回来上到地里做肥料,或是晒干了烧火。每次我回来无论“收获”多少,总能得到他们最热烈的褒奖,仿佛我干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这总让我的心里充满极大的满足和快乐。也记得秋天的时候,和奶奶一起去挖过红薯,拾过花生和豆子,都是在生产队收割完了之后,到地里去把剩下的没有收干净的再拣回来。通常奶奶也很少带我去,因为即使是收割过后剩下的东西,也是属于生产队的,不允许个人私自往家里拿,所以她往往要在晚上去。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奶奶回来,一边放下手里的袋子一边高兴地和爷爷说着,我记得她总是说“不拾回来就烂在地里太可惜了”,我记得奶奶兴奋的表情和语气。</div><div>  我们都回城上学后,家里条件也慢慢好了一些,爸爸妈妈想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一起住,他们总是推脱着不肯来,说我们姐妹三个要上学,家里开销太大,实在推不过,就勉强过来住几天,最后都是坚持着要回去,说是住城里不习惯,走不惯城里的路,喝不惯城里的水,闻不惯城里的空气,没有什么事情做,又没有乡亲们聊天,呆着太着急,说是脚不踏在自家的土地上,心里就觉得不塌实。我知道,他们已经把劳碌和勤勉当成了一种习惯。</div><div>  后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生产队分的地也种不了了,就交给表亲去种,可他们还是不时地到田里去帮忙,力所能及地干些什么,尤其到了秋季豆子收割后的那几天,奶奶都会背一个小口袋到地里去拾豆子,然后还送一些到城里来给我们,奶奶总是笑笑,说“现在好了,可不用偷偷摸摸的了”。</div><div>  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只有六十多岁,死于肺气肿。妈妈说爷爷其实是累的,辛苦了一辈子,身子都亏了,爷爷其实是劳碌死的。更让我吃惊的,我第一次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爷爷。我这才想到,为什么别人的爷爷都和自己一个姓而我不是,事实上我对此毫无察觉。在爷爷的坟前我哭了很久,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怎么都不明白,待我最亲最好的爷爷,怎么可能会不是亲生的呢?</div><div>  爷爷走后,奶奶仍然坚持一个人住在乡下,除了偶尔生病到城里来看医生,怎么也不肯过来和我们一起住。</div><div>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好多奶奶爱吃的点心和糖果送过去,还有一个电热毯,奶奶不肯要。我说“奶奶你就吃吧,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的饼干吗?还记得你给我暖脚吗?”奶奶捧着那些东西,一边夸着“我的孙女真孝顺”一边笑着,眼泪在枯涩的眼眶里打转。我结婚的时候,平日里很少喝酒的奶奶喝了很多,我们怕伤着她的身子,可奶奶说她“就是高兴”,满脸的笑纹像是撒满了阳光、涂满了蜜。</div><div>  我结婚之后的第一个冬天,奶奶去世了,是半夜里走的,事前没有任何迹象,很突然也很平静,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我极其懊悔为什么没有坚持把她接来和我同住。就在这不久前的几天,我们还在商量怎么为奶奶庆祝她的八十大寿,听村里的邻居说,奶奶也总念叨“该抱重孙子了”,而她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乡亲们说那是因为奶奶在世的时候“积了德”,所以走的时候才会这样毫无痛苦悄无声息。我只是不住地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奶奶在活着的时候从来只是付出从来都不肯好好享受一下,而即使是走了,也要这么决绝,我们甚至没有在她的床前侍奉过一天。</div><div>  点燃彩纸,火焰背后我仿佛看见爷爷奶奶的面容,在闪烁的光亮里摇曳,依旧默然着,苍老着,微笑着,一如当年。宝宝在一旁悄声地问:“妈妈,我们烧纸给谁呀?”告诉她答案,“那他们能知道吗?能看见我们吗?”告诉她说一定能,宝宝蹲下来和我一起,“那我还要跟老爷爷和老奶奶说,菁菁很幸福很开心,要好好学习,快快地长大,请你们也和我一样地快乐!”</div><div>  我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我的爷爷奶奶,你们听到了吗?</div><div> (写于2005年十月初一夜)</div><div> (图片来自网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