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事我有酒

忘记之前

乍冷初冬，容易晃神的时节。身体慢了懒了，精神却悄悄清明灵动起来。

有人说，人的逝去都有两次，一次身体，一次记忆。所以有那句名言：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老友稀罕也是稀罕在共同保有的那些记忆，绝版的，无可复制。如果某天老友逝去，那些记忆失了依附，娇脆如阳光下的晨露，倏忽也就了无痕迹了。

我有故事，想了就写了。我有酒，不想就不喝。我有梦，醒了就假装忘了。

我叫两个人“姥姥”，也叫两个人“姥爷”。这个是真的姥姥姥爷。

不知道姥姥名字，反正没人说起也没人在意过。团团脸，眼窝有点深，声音挺洪亮，后来知道那是因为姥姥耳朵背。姥爷的名字知道过，现在已经忘了。姥爷年轻时瘦，我有点怕他，后来上大学那年回去发现姥爷白了胖了，人也和气了。

姥姥兄弟姐妹四个，她老大。姥爷年轻时脾气不好，生气了会打姥姥。但姥姥脾气好，总笑呵呵的。

小时候听姨姥说到姥姥，总说姥姥“拙”，就是傻，笨的意思。姨姥说的方言，发音是 zuo，三声，她常说我“zuo媳妇，纫长线”。我也不知道那字怎么写，找了个接近的。

傻人傻福吧。姥姥活到93岁去世，除了耳朵背点，没得过啥大毛病，村里家里，人见人爱。帮着带大的孙女孙子都孝顺她。每次跟妈妈去老家看她，她都说不用惦心她，没人给她气受哇。她也从来没说过哪个媳妇不好，都好。

小时回老家次数不多，记忆也不多。记得房梁上总挂着一个筐，里面一定有好吃的。姥姥瞅着没人，会从筐里拿块“果子”（点心）偷偷塞给我，低声催我快吃掉。还记得吃过红烧肉，吃好剩下的肉连碗又放筐里挂上去，下顿再吃。

小时候奇怪姥爷怎么往胳肢窝里放钱。长大了知道原来姥爷衣服里面有小口袋啊。还有个特别顽固的记忆，就是我坐炕上吃粥，小桌上除了咸菜疙瘩，还有个咸鸡蛋。姥爷跟我要，我不给，姥爷骂我：我们都姓张，就你他妈的姓梁。。。现在想起姥爷的脸是笑的，可小时候哪里懂呢。

姥姥说要说受气就受过姥爷的气。姥爷去世前，姥姥哭，姥爷说你别哭，这辈子我对你没啥好啊。

大舅和妈妈接姥姥来城里享享福，可没几天姥姥就上火上得嘴里起泡。她要回去，说住不惯，没村里敞亮。

最后见到姥姥那年，正好带了儿子回去。姥姥一见我，说咋我们孩子变样儿了，姥姥都认不出来了。姥姥还是那样，小脚的有点胖胖的笑呵呵的老太太。还是喜欢吃红烧肉。

那次去，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姥姥坐在炕上，我跪着给她掏耳朵掏了好多出来。

表弟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每天表弟回来就过来逗逗姥姥。后来一天天气好，表弟用辆农用车拉着姥姥和我们去了个水库。表弟开得很慢很小心，车还是挺颠的。可到了地儿，姥姥啥事没有，高兴得一直乐，说，看看，这儿多敞亮。

敞亮，姥姥这辈子福就福在这个词儿上的吧。

那天晚上跟表弟躺在房顶。晒了一天的房顶残留些太阳的温度，透过身下铺的褥子暖着我。空气有些清凉，头上那片墨蓝天空，嵌着点点星光或密或疏。耳边表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说，俺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了。我说，哦。

一抬眼，正看到一颗流星划过。

中学回到父母身边，那会儿才有了对爷爷奶奶的记忆。但实在见面不多，少得可怜的记忆模糊得像几缕薄薄的烟。

他们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别人跟我一样，还是我这人有问题。是我太冷情了？

俺爷瘦瘦的，看着干硬干硬的老头。不记得跟我说过啥话，只记得他一来，俺妈就炒菜温酒伺候着。老头酒足饭饱，躺我弟床上呼噜打的震天响，那音量那气势那叫个理直气壮。

俺奶也瘦，寡淡的长条脸儿，不怎么说话，表情不多。每次见着，她都是没啥存在感地坐炕上，偶尔抬抬眼看着老婶儿进进出出地张罗。

俺爷是木匠，靠着手艺养了三个大学生。俺大爷毕业回了镇上，后来是镇上医院院长。俺老叔师大毕业，本来可以留市里，俺奶一封信，说在村里给老叔找了对象，俺叔乖乖回去当了村里学校的老师。老叔跟俺老婶儿生了四个娃，安安生生陪着俺爷俺奶，直到给他们养老送了终。

俺爸学习好，号称当年法律系唯一全五分。俺爷俺奶觉着俺妈高攀了，在俺妈面前特硬气。俺家的老梗，俺妈说了几十年，就是她生了仨孩子，俺奶一共给了十个鸡蛋。

俺爸中风以后回家养病，情况好转了些，就坐车回去给俺爷俺奶上坟。老屋连带着屋后那片杨树都被老叔卖了。老爸也没家可回了。

我想过，那年代的老人也不懂多少教育孩子的吧，但养了三个孝顺孩子，这么看，俺爷奶还是蛮厉害。

名垂青史的毕竟是少数，普通人都是无声无息地逝去。当承载他们记忆的人们同样逝去，他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也将戛然而止。

像风吹皱的水面，风过，波纹散了，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