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威子驻立在故乡的老宅,驻立在这个另他无数次魂牵梦绕的老院子。“十多年了,是的,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他仿佛来到了梦里,他甚至感到一丝的不现实。</h3><h3> </h3><h3> 威子身后的一段院墙已不知何时坍塌,青灰色略带风化的老砖躺了一地,虽然倒了,大部分却还保持着原有的秩序,雨水早已将砖缝里的黄泥带走。正像岁月,在每一刻的不经意中,把我们的年华带走。</h3><h3> </h3><h3> 威子眼里,满目的萧条,玉米茎、莴瓜藤、梅豆叶,想必是大娘种的,它们都被淹没在众多的杂草之中,威子也被淹没在一片荒凉与落寞之中。他努力地睁着眼,努力地寻找着离家前的那一棵石榴树,那几丛美人蕉,他生怕错过那一抹熟悉的绿,生怕忽略了某一处摸过的砖,他在恍惚与真切中环顾着。堂屋的门怕被撬开,很多年前就用砖头茬住了,村里不少人家的门也都用砖头茬住了。威子回来,只是看看便好,他并不会搬开砖头而进屋。正像很多年未回乡的人一样,他们扎根或飘泊于城市,偶尔回来,只是因为办事,只是顺便看看,只是想找点回忆。威子看到了,东西间几口窗户的玻璃早已破碎,竖直的钢筋绿漆斑驳,被藤蔓所缠,藤蔓枯死,犹缠着钢筋不放。窗户也用砖头茬着,只是茬得更随意一些。威子紧走几步凑向西间的窗户,这窗户,曾几何时,淘气的飞絮拥向这里,轻轻地打着旋儿,停在窗台抱成一团儿;恼人的阳光照向这里,晒裂了小汽车,那是威子用泥巴捏的。这窗户,威子曾经听过风吹梧桐,枝叶相摩戛;曾经听过雨落屋檐,似珍珠断线。此刻,威子挪开几块砖望向屋内,几缕光柱射向昏暗,眼中一片银白,风也跟着挤了进去,惹得灰尘在光柱中一阵飞舞,尘埃落处,静静地躺着的仿佛是散架了的织布机的骨架和一些不成才的身形扭曲的木头。威子只知道那织布机曾经是爷爷用过的,爷爷去世的早,威子甚至不记得他的面容。关于爷爷最早的记忆,威子只模糊地记得他一手领着自己,一手还背着弟弟,他们徐徐地走过一个土桥,来到现在的宅院,那时这宅院还是大队闲置的库房,堂屋的门总是锁着。后来威子的父母拼命赚钱,攒了两千块钱买下了它。或许是在冬日,天气有些清冷,爷爷应该穿的是黑袄,腰间扎条布带子,他蹲坐在库房的墙跟儿并把双手揣进袄袖里,他一边笑眯眯地哄着孩子,一边笑眯眯地晒着暖儿,阳光撒在他的黑袄上,眉毛上,胡子上。弟弟自己爬着玩儿,威子则用手去摸索堂屋门后的一条锁住门腿儿的粗铁链子,然而里面漆黑一片,威子吓得缩回了手,然而终究架不住对于铁链的好奇,就又伸出了手。</h3><h3> </h3><h3> 灶屋门口又生出几棵梧桐,它们飞快地抽枝拔叶,趁院里没有主人,竟冒冒失失地顶坏了房顶的瓦片,之前长了就砍,砍了却又长,后来干脆没人管。这些梧桐树,它们最初的祖先,是靠南院墙的一棵老梧桐树,它枝叶繁茂,荫庇南院墙,曾经:一夜秋风晨渐消,墙里墙外皆桐叶。梧桐树上偶尔会有一簇簇的比较密集的枝杈,好奇的威子误以为是鸟窝,有一天,他趁父母下地,偷偷地爬上梧桐树,等他近看了才知道那只是一堆长得像鸟窝的树杈。他刚要下树,透过枝叶,他听到吱呀地一声,大门被推开了,树叶稀疏处,一个妇女的身影直奔灶屋,过了一会儿,那妇女端出一碗剩面条,拿了一双高粱杆筷子,她就那么在灶屋门口站着,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摆开架势,就那么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面条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大蒜!因为剩面条与大蒜是绝配,是农村人傍晚下地回来充饥的美味,是下学的孩子回到家冲进灶屋的目标。凉凉的剩面条儿不但喝了不会拉肚子,而且还能抚慰燥热与饥饿的肚肠。其实威子早就认出来了,她是西边赖猫家的,她平时也爱过来串个门儿,还爱赚些个小便宜。也搭着威子的父母待人真诚且东西不太主贵,才纵容了她的坏习气。她以前就明火执仗地来蹭饭,吃过威子家的油条,连吃带拿的,威子却从没有吃过她家的一个馍或是半个锅饼子,甚至她家的狗都经常来讨威子的馍吃,威子喜欢她家的狗,但却看不惯她家的人。但此时,他不吭声儿,他觉得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个偷吃贼,她在偷吃,他却在偷看,威子激动着,他觉得好笑,他感到窃喜,他想,要是一声呐喊,偷吃贼会不会惊慌失措,会不会扔了饭碗却又四顾茫然?也许,也许不会,因为她今日的理所之当然,都源于平日的相处之习惯。威子倒想成全偷吃贼,也许偷吃的过程不被发现的发现比惊慌失措和扔下饭碗更有趣和有味道。偷吃贼津津有味地吃着,威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好像是他在吃,其实那本来也该是他的。也就两三分钟的功夫,偷吃贼扒拉完最后一口,抹了抹碗边儿,扭身送回碗筷,身形一晃,消失在大门口。威子最终是隐忍的,他把这个笑话一直藏在了心里,正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偷吃贼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进门就被发现了。多年以后,威子听说赖猫因病去世了,她媳妇(偷吃贼)也出门打工了,威子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那棵梧桐树,也被看院子的大爷给砍倒了。然而,许是老梧桐的子孙比较昌盛,一棵棵小梧桐竟不择地随意而出,屡砍不绝。</h3><h3> </h3><h3> 灶屋的门早已不翼而飞,灶屋比威子少年时眼中的要小,连门口都觉得小了。没有了门的灶屋不再那么昏暗,威子拂去门框上的蛛网,钻进灶屋,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滚着的一些落满灰尘的干燥的羊屎蛋子,听说是有人用灶屋养过羊。目光平视,墙上尚存几块木楔子支撑的长条木板,那是当年放油瓶子的。往南一瞥,灶台处只余一堆烂砖与灰烬,听说那口大锅是被村里一个老太太借去了,再也没还,灶台的砖也不知被谁扒下来拣走挪作它用了,听说是西邻赖猫抠走垫宅子了。</h3><h3> </h3><h3> 当年的很多个晌午或是夜晚,在灶台门口,威子拉一把风箱添一把柴禾,火焰融融。母亲系着围裙在旁边的桌案上或是擀着面条儿,或是卷着锅饼,弟弟围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扳着手指头或是脚指头。当年夏天的灶屋是烟熏火燎的,威子经常被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所以每次把锅烧圆气了就赶紧冲出去。有一次他把烧红了的铁火棍随手一放,又往灶堂里扔了一把麦秸,揉着眼睛就往外跑,一脚踩了在火棍上,可怜天热他又没穿鞋,脚心“嗞!”的一下,威子“啊”地一下蹦了起来,蹦得很熟练,因为在学校时课间经常玩“斗鸡”,但光蹦也不是办法,他咬着牙坐了下来,脚心火热,低头看看,果然被烫了一遛沟,差不多都熟了,父亲听到惨叫跑了过来,赶紧用压井给接了一盆凉水,让他把脚放在盆里,母亲又给抹了牙膏,威子皱着眉,呲牙咧嘴,弟弟在旁边兴奋地看着,威子甚至没功夫瞪他一眼。还有一次是踩在一个破老鼠夹子上,粗铁条就那么生生地扎进他的脚心,没出血,这回他没蹦,因为脚上还带着鼠夹子,因为铁条还在肉里,越蹦越疼,他只是“啊”地一声,马上就乖乖地坐在了地上。正在扫案板的母亲连忙转过身解着围裙,嗔怪着说:“唉,这孩子,咋又不穿鞋哩?”。父亲听到声音以为饭熟了,过来一看,又好气又好笑,他说:“唉,这孩子,又是那只脚!”。威子理亏无语,疼得没敢让他们碰,硬是自己往外拔,血流了出来,洇湿了脚下的麦秸。弟弟在一旁唏嘘着,自觉地拣起火棍捅进了灶灰坑。</h3><h3> </h3><h3> 那时冬天做饭时的灶屋是相对温暖的,特别是晚上,锅盖边缘冒出的热气与窗棂子透进来的冷气互相纠缠着、撕扯着,吸附着,然后一起飘出窗棂。煤油灯的灯苗也被招惹着,摇曳着,墙上母亲的影子也变化着、夸张着。旧时岁月,农村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小孩子对黑暗都有着莫名的恐惧,总有煤油灯照不到的地方,比如门后,桌底,比如门口外光线消逝的地方,某处越是黑,小孩儿的眼睛偏往某处看,越是能够产生联想,要不咋说小孩儿的眼睛尖呢。对黑暗的恐惧,应该是人类从幼年就有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威子也经常不眨眼地盯住黑暗看,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却分明又什么都没有。他最害怕从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一下抓住自己的腿或胳膊……,越是这样想就越害怕,于是从灶屋到堂屋母亲走一步,威子就在她身后跟一步。灯火越是昏黄,小孩子越是依赖大人。曾经多少次,威子的父亲从灶屋外一片凄冷与黑暗中走来,屋里灯苗晃动了几下,父亲关了门,轻呵着双手,煤油灯映出了他那有着棱角的颧骨,还有下巴上那扎人生疼的胡子。父亲、母亲、灶台,煤油灯,这些都给了威子足够的安全感。父亲摆上桌子,按了按桌面,桌子直晃,是地不平,他找了一个土坷拉垫上,母亲端好饭菜,一锅红薯,一篦子葱花锅饼,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灯火阑珊,影子阑珊。</h3><h3> </h3><h3> 出了灶屋,锁上锈迹斑斑的大门,威子再次转身,门前的池塘变小了,近于干涸,早已不是从前碧波荡漾的模样,不见了当年的蜻蜓点水,不见了儿时的鱼吐槐花。目之所及,杂草从生,池塘被野蛮的绿色覆盖,坡岸上随处可见的是现代垃圾。威子走进胡同,胡同也变窄了,绿色侵占了墙跟儿,不见了晨起的农人拾粪,不见了日落的牛羊晚归。眼之所见,人丁稀疏,年轻力壮者奔走四方,年老体弱者留守故园。人们用大好的年华建设着城市,却用多年的离别荒芜着农村。城市与农村,人们在取舍中得到着,又在取舍中失去着。威子看到农村不少人家翻盖起了二层楼甚至三层楼,贴了瓷砖,门楼高大得可以进出汽车,但大门却挂着生锈的锁,或是干脆也用砖头茬住,由于家里长年没人,偶尔会有那家的玉米杆堆在这家房山上、院墙上。村里很静,静得听得见墙角的母鸡们三三两两地趴在土窝里嘀嘀咕咕。</h3><h3> </h3><h3> 威子要离开了,天下起雨来,雨点打湿了眉头,也淋湿了记忆。</h3><h3> </h3><h3> 故乡的雨巷依然泥泞,老宅里年年荒草萋萋,那砖、那瓦,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昨天的离去,今日的重逢,此去经年,故园与人们各自苍桑着容颜。</h3><h3><br></h3><h3> 威子回首遥望,他想问声老宅,何时能够,再于儿时的灶台,凝眸那哔剥的火焰?</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