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是光棍

竹子

伯父是光棍
总算启程了，我们回老家看望伯父。伯父81岁了，脑萎缩晚期。
11月4日，周六中午十二点半。行驶了六年半的轿车跳出了33333千米的行程。停到路旁，我没心没肺地抓拍。"五三"是家族的记号——爷爷五兄弟排行老三：家里的农具上，父亲毛笔写的"五三"粗粗的。火笼的竹柄间，火钳烫的"五三"，歪歪扭扭。瓷碗的底部，凿出来的"五三"还着了点墨。
手机猛然响了，662，父亲来电！预感不祥。
一小时前，妈刚说过："你忙，今天不必赶了。讨烟抽了，精神好得很！"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囡，大伯走了！哎哟……"电话那头，父亲号啕大哭。
如同雷电劈身。我愕然！
周五晚上，二妹来电："二堂伯给搭了脉，脉沉了。"
回想伯父孤苦一世，我夜不能寐，泪水汹涌。
伯父是光棍。
"伯父给你家人做牛做马！切莫昧他的良心！"打我记事起，奶奶一次次交代。
伯父英俊、魁梧，手异常灵巧，织渔网，编鱼篓，做竹椅，他都会。端午节到了，伯父会裹背小孩的粽子。他用棕榈叶编出各式玲珑的玩意儿。
爷爷一辈子热衷当牛贩子，帮忙干农活的自然是手脚灵活的伯父。二姑妈与父亲都是高小毕业的。唯独伯父目不识丁。
"哎，他一辈子比牛苦。他是四月初四生日的，四月的牛耕田又犁田⋯⋯"奶奶长吁短叹时，我无助无奈。
父亲先于伯父娶亲，娶我母亲前有过短暂婚史。伯父年过三十了，爷爷奶奶开始策划他的亲事。我父亲闹情绪躺床上不下地。伯父拿了42元给弟弟付聘金，他当年剔乌桕籽卖的。
伯父日渐年长，人家给他介绍的对象，清一色是拖儿挈女的。一次，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带着一小女孩，期待伯父的接纳。伯父似也心动。犹豫几天，他回绝了。
"替别人养囡，不如带自己的子侄。"伯父深深地叹了口气，右脸颊中的红痣也晃了起来。我立即松了口气。父亲亦吁了口气。那时，一听到他谈亲，我总心慌意乱，看得出，父亲也心神不定。父亲体力差。伯父强壮，挑180斤重的稻谷走在羊肠小道，我徒步也赶不上呢。好似心有灵犀，伯父挑三拣四，顾虑重重，一误再误，终生未娶。
农忙后，伯父挑起亲手做的木箱，去福建江西一带赚血汗钱供我们养家糊口：造公路、伐木、烧炭……
习惯了被大哥庇护，父亲没有感激涕零，怨言却丝丝缕缕。像所有兄弟一样，他们为鸡毛蒜皮的事面红耳赤而后迅速和好。父亲嫌伯父太爱喝酒，怨他没脑子还打麻将白送人钱。伯父缺少文化，脾气急躁，说话太冲，总嫌家里的饭太烂菜太咸太淡也是父亲不满的。
我更钦佩父亲。父亲会拉二胡唱瓯剧京剧能自编自导演戏，父亲能言善道爱在工作同志乡县干部前旁征博引、从容不迫地秀口才，父亲善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爱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父亲陪我做10斤油两个桶的思考题指点我写《我是什么》的作文，父亲爱打扑克一打准赢扑克牌还陪我们打……
父亲熠熠生辉的才华，令伯父那点雕虫小技黯然失色。虽然伯父特爱带幼小的我这家那户串门，在现金珍贵无比的年代给我买7元一件的荧光黄尼龙衫。虽然他一直拿血汗钱供我们姐妹交学费，一再谢绝我父亲的许诺——我们姐妹给她当女儿——为的是不耽误我们的美好前程。虽然他栽了四株梨树三株板栗两棵石榴两棵李树一棵柚子一棵杨梅一棵桃子迎接我们众姐弟的来临……
至今才知，父亲令我引以为傲的才华，是挂于墙上的胡琴，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缥缈。生活中，我们处处依赖父亲眼中劣迹斑斑的伯父！
三妹六个月大时，二妹三岁，我五岁，正是三中全会前几年。父亲管账，与四位村干部，各贪污2.4元横财，被关押到村政府。一纸电报，伯父来不及领几个月的酬劳，从江西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十几天后，父亲自由，不再羁押。伯父不心疼酬金没兑现，一辈子豁达大度的他，对推父亲进"牢房"的"祸首"们耿耿于怀一辈子。"你爸啊，真没骨气，烂眼人当初扬言拿磨压死他。你婆去世时，他帮了半天忙。你爸……"伯父摇头叹息。
九九年，我们建了新房搬家那日，从建房伊始一直横加干涉的邻居变本加厉地出来胡闹。父亲软弱，愤懑、憋屈。耿直的伯父怎忍兄弟如此受辱？他手持斧头，像极了李逵，在屋后园子里一站，大喝一声："有本事冲过来，冲来一命抵一命！"我暗自垂泪。父亲说的没错，伯父，真正一介莽夫，好日子里为何不隐忍？不料，伯父这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对方噤若寒蝉了。事后，伯父看着忧心忡忡的我，哈哈大笑："我是吓吓他的，我是绝后代人，他有一家大小，他会跟我拼命吗？"
我上小学后的很长一段，伯父跟村里五六个单身汉，去十千米外的山条林场成了守林人！农忙时光，伯父回家帮忙。
我们日日期待他回来。带回的粟米煮饭，我们吃不习惯。水煮花生顶美味。装在鱼篓里的野生白杨梅可甜啦，附近孩子都过来吃。春天，伯父常挑着阔叶茅草，喂牛的。伯父是寻觅竹笋的高手，冬笋，春笋常挑回来，自制的竹篮，笊篱，采来的箬叶龙须草，扫来的蜂蜜，不时赠给亲戚好友、左邻右舍。
不知哪里的灵感。我刚上学不久。一天，一群小伙伴蜂拥到我家，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笔买卖，将糠箩里的野生猕猴桃一个个卖给他们，一毛钱三个。就在我不亦乐乎地点着钱时，伯父出现了："猕猴桃分着吃，钱全部退还！"他的声音中透着惯有的威严。我顿时羞愧不已。
不知那帮守林人缘何失业的。此后，伯父去杭州呆了三五年，帮金山大姑妈的二女儿管理仓库。
2005年，弟弟去金山表哥的水电站发电。水电站偏僻。伯父怕自己唯一的侄子寂寞，爱热闹的他抛弃了杭城那份高薪清闲的工作，在水电站一呆就是十年。
小姑、表哥、妹妹与我各尽绵薄之力，我们合力凑给伯父每月六百元的生活费。
伯父嗜好烟酒。每天喝两次酒，抽两包烟。他只买廉价的东贡白酒喝。烟，他原抽五元一包的，后来改抽十元一包的（在我看来，烟酒都是坏东西。我从没给伯父买过烟酒。给伯父买酒的是我那嗜酒的先生，给他买烟的是开小店的二妹）。逢赌必输的他，偶尔去村里小赌一把。
那时，伯父尚在水电站，身体无恙。他找了县城一家小铺，给我们姐妹每人打了一把精致锡酒壶，说是自己百年后留给我们纪念的。先生心直口快："锡壶不能用，会慢性中毒。"伯父有点惋惜，黯然不语。如今，我也不知那把精美的锡壶弃于何方了。
不久，伯父托付小妹去银行买金币，我们姐弟每人一枚，5g的。紧接着，他又催小妹买了六枚2g的小金币。那时金价极高，伯父执意要买："给苗两枚，他得设法再生一个。"伯父的笑容瞬间没了，悠悠长叹道，"我夜夜想，家族人丁不旺，是不是跟你公当年做牛贩子有关……"
我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不知不觉间，天蒙蒙亮了。
周六早上，女儿有一堂昂贵的英语课。侄女跳拉丁舞，小外甥女去针灸治疗近视。
忙碌完各自的，正午才启程，噩耗却突如其来。
伯父卧床后，虽然我深信他不会拖泥带水会干脆利落，依然错愕不已！
是的，伯父的器官像一副多米诺骨牌，恍惚间，不可思议地轰然倒塌。
许是工业酒精兑的劣质白酒惹了祸。去水电站的第十年，正赶上温州五十年一遇的那场寒流，那场寒流冻烂了我家书房外那株蓬勃了十二年的玉树。寒流后，一辈子没吃过药的伯父，双脚陡然间不灵活了。去附近村子，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他三个小时也走不到。"人老从脚老。"伯父淡然。
伯父被我们强行从水电站接回家。去医院检查，显示尿酸极高，吃药并不见效。
一年前，伯父开始频繁摔倒，偶尔会大便失禁。我们以为是脚行动不便导致，没多留意。
过完鸡年，我们回城了。伯父坐在门前的木凳上，木木地望着我们的汽车缓缓启动。父亲不让我们请保姆，父亲说他会戴上手套洗伯父的裤子。父亲只比伯父少了5岁，父亲说话语气很重，母亲从没有得体说话的时候。重重担心潮水般来势汹汹。车驶出不到一千米，我打电话要挟母亲："妈，你俩不对伯父好，我们不回家也不给钱——"妈需要我们的钱养家，最怕我们不回家。
暑假结束前，伯父依然声音洪亮，他哈哈地重复讲着我幼时鹦鹉学舌众人大笑的那幕，讲我出生时他步行15千米去十字路买大饼……伯父沉浸于陈年往事中，我似听非听。末了，他问我："婆你记牢否？"伯父记忆真不行了，我一震。
"你脑真糊涂了，婆走时爱芳都工作了。"爸爸数落了一句。
回温州才三两天，父亲电话报告，伯父傻了。伯父出现了幻觉！
幻觉日益严重。我上百度搜查，是脑萎缩后期。摔倒，大便失禁即是朕兆。晚年孤独的老人是患此病的高风险者！
国庆长假，赶上表哥小别墅的乔迁之喜。带着伯父、父亲与99岁的大姑妈、89岁的二姑妈相聚。他们合影，一向笑眯眯的伯父表情木讷，他不言不语，问一句答一句，完全沉浸在失语的世界中。
4日中秋，伯父坐在小姑妈家门边，默默地抽烟，吃完中餐，一言不发地拄着木棍走了。
14日，也是周六。父亲紧急来电，伯父一整天东逃西躲。躲在下屋的牛栏，厕所，藏在香堂哥的床上反锁了门不出来，是外屋的阿兵从窗口爬进，夹着伯父手臂硬拽下楼的。伯父一辈子无所不惧，这次战战兢兢，他说村里的郑如拿了刀到处追杀他搜索百度得知，幻觉被追杀迫害是痴呆症病人的共同症状。潜心念佛的小妹却煞有介事的，说郑如当年死于车祸，是孤魂野鬼。她宁可信其有，偷偷地请寺庙的师傅做了佛事。
那夜，伴随伯父近五十载的30g金戒指不翼而飞，当年伯父花了27元买的。他一直许诺送给侄子的，侄子将来给自己端骨灰盒的。
那是村里最早的一枚金戒指。谁家孩子受了惊吓，总会过来借去泡汤喝了压惊。幼时，爸妈带我去外公家，邻村有段路被传凶险异常（斜坡上停着数具盖稻草的棺木），伯父不放心，总拿针线，将戒指缝在我的衣服小兜里，给我壮胆。
周末一早，小妹携妹夫驱车两个小时，接伯父和父亲到了我家里。那天晚上，伯父满面红光，一反常态，完全忘记了前一日东躲西藏的劫难。
到温州的第二天，伯父下楼，拄着拐杖东冲西突，行动敏捷。"明天你只管跟着他走。迷路了坐出租车回来。"我将写着地址与手机号码的纸条塞给父亲，"你不会说普通话就打电话给我。"
我立马上网买痴呆症老人的防丢手环。刻上我与弟媳的手机码。"给伯父买条拐杖吧！"弟媳提醒。多年来，伯父一直拄着难看的木棍，我却熟视无睹。
幼时，"三千宠爱在一身"，我是全家的宠儿。身为长女，我特爱学习，曾获得乡里数学竞赛第一名作文竞赛第二名，是家人的自豪。如今，孝敬长辈的反倒是当时被冷落忽视的二妹小妹。过分的爱是一种害，父亲、小弟与我皆如此。被溺爱被迁就的我们，习惯关心自己，习惯被呵护，丧失了体贴他人的能力。
隔日，雕花上漆的拐杖，深蓝色手环接踵而至。彼时，伯父刚从医院检查回来。一袋子的药拎回来，伯父竟一卧不起了。他躺在床上，坐起来吃顿饭也艰难异常。
衰老的速度多像秋天的落叶，突然之间，不会走了，突然之间，不会吃了。
呆了一个星期，父亲度日如年。周日，先生将伯父背下楼。伯父躺在副驾上，回家了。
每次翻身，伯父总喊痛。我们火速买了一张护理床。床从衡水出货，姗姗来迟。床到的那天，二妹从杭城赶回。伯父小便失禁。父亲连夜起床，体力不支。为了减轻我们负担，父亲死不同意我们雇人照顾伯父。
"我请假回来照料一周。"二妹给伯父洗澡，换被，换裤按摩的床垫伯父只用了一天。第六天，伯父走了！
阎王趁一个无人空隙，掠走了我的伯父。那时，父亲嚷着宰羊给我们接风洗尘。父亲上楼搬一口大锅，妈妈在烧水，二妹上楼换衣服。她想换了衣服再帮伯父揉一揉的，伯父平日里也会声嘶力竭地叫脚疼。父亲的锅搬到楼梯口，客厅里寂然无声。他匆忙前去，发现墙角的伯父没气了！二妹的衣服才换到一半！
父亲悲从中来。几分钟前，这个呵护他一辈子的哥垂死挣扎时，他怪他夸张。就在这个早上，伯父索要香烟抽时，他还怪罪他的烟瘾。
伯父匆匆地走了。四包中华烟，静静地摆在他床边红色的面柜上。那是他省给侄子抽的。伯父攒了一辈子，存了6.9万养老金成了他丧事的费用。"这个数目不好透漏。我是独自人，钱会被糟蹋的。"伯父生前曾交代小妹。
伯父一生都不愿烦扰我们。就连死日，也似为我们精心挑选，避开了繁忙的工作日。周六这天，日子奇好，次日宜出殡。
内疚深深地攫住我们！我们不愿就这样匆匆送走他，租了一口冰柩，八个日夜，轮流守灵，烧纸，以此减轻心中的愧疚！
伯父的葬礼热热闹闹的。他的老友们从相距六七十千米的水电站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伯父为人豪爽，总是走到哪里，就在哪儿交上挚友的。
伯父的11位堂侄来了9位（其中一位出国了），4个外甥4个外甥女从全国各地陆续回来。表姐感恩当年伯父守仓库之恩，携同儿子女儿，驾着路虎从杭城赶回，他们在舅公灵前不住抹眼泪

伯父若置身此地，沽酒美食后还能小赌，满室定是他爽朗的笑声了。斯人已去，不禁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