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江 滩 石</h3><div> 冬天的长沙,深灰色的天幕,从头顶一直漫开、漫远,遥望对岸的岳麓山,象是隔着一层帘子似的,朦朦胧胧带着水气。天,有如老式织机织出的一张网,网住许多心情。</div><div> 很久没有去湘江边了,这些天就有些冲动。</div><h3><br></h3> <h3> 湘江的冬季,水线下降得很厉害。偌大一广江面,兀自晾出一片江滩,沉积的细沙厚厚的铺开,芦苇丛凌乱的在沙洲上零星点缀,早已枯萎,只余下短短的莊茬等待明年发芽。江滩上有一块石,大如箩筐,棱角不明,斜卧在沙地上,不象页岩也不是玄武岩,叫不出名儿。江南梅雨纷飞时,江水象注射了激素似的,一个劲儿长膘,江滩和滩石都会被水淹没,深不可测,只有到了现在这样的枯水期,才会被江水撩在一边,整整一个冬季。<br></h3><h3> 冬色清远,空寂寥落。阳光远远地斜照下来,抽象得逮不着一点暖意。人在滩上走,影子投在沙上,像是宣纸上涂抹的一笔长长的淡墨飞白。江风也似乎扛不住严寒,一丝丝成缕成簇哆嗦着、颤抖着,针一样扎进衣缝,贪婪地吸允身心仅有的温度。徘徊在圆滑的鹅卵石摆布成流线型波动的江滩上,一眼发觉这块滩石独自兀立,错愕之余,或许会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br></h3><h3> 她是从哪座山的母体上分娩出来的?什么时候从哪里漂流到这个异地他乡?或者它原本就是冷凝的地下的火?独守在这江滩之上,横流翩翩,招摇而过,她是否也会感受到落寞和忧伤?所有疑惑,都会把人的思绪牵得袅远,却又无从觅寻。然而,我却从来不好奇于她的身世,倒有些同情她的遭遇了。。。</h3> <h3> 带着这样的情绪,常常会去看望她。或坐在她的身边,我靠着她,她靠着我;或远远地注视她静卧的身姿——在一圈白沙烘托之下,黑魆魆的一团,孤零零的。在这远离尘世的江滩,默然间又萌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给它作个伴吧!甚至,她也可以给我作伴。这样,很多时候,即便是明明知道春水溢涨,我也会来到江边,朝着她坐卧的方位,说几句人前不愿意或者不想说的话,揣测她在水中的境遇,而且,总会担心她随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她静好的位置,或者干脆是倾斜了身躯,倒在污泥浊水之中。这种担忧一旦冒出来,心中难免生起一种黯然神伤的滋味。于是,每一次江水消瘦之后,我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她所在的地方,看看她的境况,却每一次都意外地发现她竟然神奇的前移一个位置!从身体缠裹的绿苔和水草上,还可以依稀捕捉曾经鏖战的信息,每当这时,会忍不住俯下身来,摸抚她滑腻的躯体。大水浸泡之后,有些冰凉刺骨的意味,但心底却油然升起一种敬意,拿捏不住的时候,在空荡荡的江滩上,两行泪会默默流出来。</h3><h3> 我已经不再伤感她的遭遇,转而浩叹她的一种勇气和精神。<br></h3><h3> 自然,给她作伴的最好的时间,或者我探访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冬天。如同现在,沐浴之后,黄昏已至,暮色苍茫。一个人,坐在一块石边,从一盒中抽出一支烟,让打火机窜起一豆火苗,接着腾起一缕青烟,嘘出一口长气。江面上,是都市霓虹的倒影,流光溢彩的,反倒使实景显得虚幻。江对岸一渔舟溜出一线光,与我手中烟头的暗红,形成一种微茫的照应。冬晚的江滩,百虫蛰伏,万籁俱寂,只余烟头燃烧时,发出吱吱的、清晰的声响。合眼聆听天籁,一种若隐若现的声音徐徐入耳,像冥冥之中从远处飘送来的一股暗香,在眉心处晕开,远近连绵,宽广无际。睁开眼来,但见夜星疏朗,半月浩然。一江湘水奈何北去,蓦然体味一种逝者如斯,往者往矣的觉悟。</h3> <h3> 大自然浩繁无垠,地在其中,已是一隅纤尘;人在其中,即便迢迢三万六千多天,又何尝不更在来不及回眸的一瞬之间呢?否则,哪里会有“活在当下”的渐悟呢?既然我本尘土,终归于尘土,又何必将“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磨难困苦、“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的孤寂苍凉和“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抑郁悲欢总是横亘心头?!人身尚且渺渺微微,那些爱恨情仇、是是非非又将依附何处呢?</h3> <h3> 有人说,一颗孤独的树比佛化的菩提显得更加空灵,一块孤独的滩石与佛化的金刚石又何偿不是如此呢?一切所见皆为虚妄!我似乎突然了悟这块石头长年静守江滩的缘由,一方石,刹那幻化,如真人如实佛立于心中。<br></h3><h3> 登上江堤,回望滩石,月色下,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暗面深沉,亮面一线辉光,象天作的惊叹!<br></h3><h3> 人与滩石的不同,在于洪水来去之时,滩石兀立,而表白,真的苍白。(1999年12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