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憋尿的时候,梦就醒了。<br></h3><div> 憋尿的梦都是急梦。然而那不是梦,一个真实的场景,三十几年来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魇中。</div><div> 我该去看医生了。我这辈子就没信过医生,我只信牙医,钻心牙痛,不得不信。如今这反复的梦,如是因憋尿而起的,那我就得去看泌尿医生,然而那不是梦,它是发生在战场上的一场屠杀,这是一个步兵加强营几百人同时的恶梦……</div> <h3> 1979年2月27日,一道命令下来了,广西军区边防第一团五营向敌军542高地发起进攻,我所在二十一连担任主攻。天色灰蒙蒙,一切都非常安静。当山的轮廓从夜暗中分离出来,我看见树梢,看见周围的人群,我们集结的进攻出发阵地是一片长着疏林的山坡,不经意间,我看见天际一道红亮,以为那是早晨的曙光,我看见的亮光,却是远处发射过来的炮火!我还没明白那意思,嘶嘶的呼啸已经打头顶上直撞下来,那东西电一般迅速,一撞下来就猛烈震荡,声音巨响,火光冲天。</h3><div> 我感到自己跳起身来,可是我还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一回事,莫名其妙地只是竭力想要躲起来。</div><div> 刹那间大地发了疯,它翻腾着,咆哮着,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飞过来,空气里充斥着弹片的嚣叫,爆炸的火光将整片疏林都照亮了,我看见人头晃动,脚步纷纷,浓烟土块满天飞,石头伴着树木的枝叶从天上掉下来。</div><div> “隐蔽!快隐蔽!”我听见排长在叫喊。我极力睁大眼睛,模模糊糊发现前面有道沟坎便跌跌撞撞扑过去。我卧倒了,或者我被人撞倒了,总之我脸贴着泥土。在一个闪光的过后,有个布袋掉在我跟前。</div><div> 我清醒了,这是一场炮击。</div><div> 掉在跟前的布袋是个人,我伸手想去拉他可是手不够长,我就朝他喊,“喂喂,你行不行啊!”那人没作声,脸朝地面耷拉着,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碎布。</div><div> 我转过身来,这道浅浅的沟坎救了我一命,我抹去眼睛上的泥沙,头上却被踏了一脚,有个人从我的脑袋上面踩过去,我抬起头来,脸又给踢了一下,我把脑袋往下塞,却露出肩和臀。部队从山上撤下来,杂乱的脚步从我身上踩过去,可怜这沟坎浅得实在容不下我的身体。原来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我身下还压着一个人。这一个肯定是个活人,因为他的脑袋正拼命往上拱,我听到一声又凄厉又短促的呼啸,便将身体连同那颗脑袋住下压。</div><div> 一道闪电!一声霹雳从地底下升起来,瞬息间心脏给挤扁了,喉头塞着棉絮,耳朵给震得一个劲嗡鸣着。跟前是一张粘满泥土的脸,我身下那个人什么时候爬起来我都不知道,他在张嘴朝我喊,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气浪呛得人窒息,我只顾张大嘴巴喘气,那人站起身来,抓住我的衣领猛力地拉,在一阵炮弹爆炸的间隙间传来他嘶哑的嗓音:快跑!</div><div> 我拔腿就跑,脑子里没有一点意识。又一道闪电!一股灼热从后面撞上来,我不顾一切地往下跌,那人的手还紧抓着我的衣领,我觉得他使劲一拉,又一推,两人一起掉进水沟里。</div><div> 我仰面朝天跌坐在烂泥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那人躺在水里不动弹,我以为他歇一歇还要再起来,可是好一会儿了他还没动静。“喂喂!”我觉得异样,急忙伸手捉住他,花了好些力气才把他扶起来,他浑身软软的立不起身,背上的什么地方似乎很有些伤,血从我手指间流出来,我感到血的温热。</div><div> 人血原来这样热,热得烫手。</div><div> 我紧紧抱着他,心里充满恐惧。我想找个人来帮忙,便把他放在土坎上,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不认识这个人,事后也没人提起他,可是我如今还记得那张脸,那张粘满泥巴的脸孔上面散了神的眼睛,眼珠子灰暗无光,眼睁开着,嘴巴张得大大,血从里面流出来。整个过程很短,前后不足三分钟。</div><div> 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升得特别早。进攻被取消了。</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