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天,人们似乎已经模糊了继父一词的概念,因为,随着岁月流逝,它成了渐行渐远的记忆符号,很少有人再提起它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姊妹仨是继父抚养大的,他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十九个春秋,我们念小学、初中、到上大学,直至看到我们各自结婚成家,我们忘不了他。</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的秋冬,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们家被市里特批,落实政策从偏远的桓仁迁回本溪市内。因父亲单位没有闲房提供,母亲就从父亲不足一千元的“抚恤金”中取出150元,在市高中一墙之隔的西侧,买下一处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小小的土坯油毡纸房,为防止大风掀跑,房盖上压满半截砖头。房北山墙一侧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柳树,树冠几乎罩满房屋四周,它叶茂根深,有风时狂呼乱叫。夏季,低婑的屋里苍蝇嗡嗡,赶上暴雨,积水会破门而入,片刻功夫能把脸盆漂起。老鼠是家里的常客,泥土地面漏水的地方是它们的洞穴;厨房的灶台上爬满大蟑螂,你一跺脚,姆指大的它们会翩翩起舞,个个吃的油黄锃亮。夜里,我最怕狂风大作,总担心老柳树突然折断,也怕大风瞬间把房盖带走。</p><p class="ql-block"> 居住条件虽差,我们娘四个依然满足,毕竟我们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生活还有希望。只是母亲工资太低,无力支撑这个家。</p> <p class="ql-block"> 第二年临冬,一天午后,我和妹妹在玩玻璃窗上的霜花,又想起吹肥皂泡泡的游戏来了。妹妹眼尖,说用窗台上的玻璃杯子吧!我随手就将杯内的水倒进墙角的脸盆里。突然,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直冲鼻子,不好!是酒,我们俩知道闯祸了!我吓的急忙端起脸盆将酒又倒回杯内。晚上,母亲忙碌着炒菜做饭,说家里来客人。开饭时,桌上多了一位叔叔,他彬彬有礼,说话和气,瘦高的个头,下身穿着蓝料裤子。母亲喊我把酒烫好,我忙把装酒的杯坐到热水中,然后恭敬的送到这位叔叔面前。饭桌上,他没有顾虑的喝着,和我们笑呵呵的说着话。那顿晚饭,我们尝到了久別的滋味,冰冷的屋内升腾起热闹的温馨。这位叔叔后来成了我们姊妹仨的继父。那年他四十三岁,在重型机械厂当钳工。多年后,我和妹妹重提他第一次到我们家的旧事,问道:“爸!那天的酒好喝吗?他说:还行!然后,疑惑的说:你们从哪打来的?就是有点混”!我和妹妹道出原委后,我们捧腹大笑。</p> <p> 继父是单身到我们家的,他的到来,修复了我们这个残破的家,我们从此有了主心骨,母亲也不再唉声叹气了。为维修这座简陋的房子,春天,气温刚刚回升,他就拿起抹子和灰板学起了瓦匠。逢到周日休息,我当小工和灰,他就在房前屋后补缺抹缝。开始他拿抹子很不得法,是用抹尖往墙上一点点粘灰,后来技术娴熟了,就能挥臂在墙面上画孤似的抹灰了。我笑他开始是往墙上粘膏药,他听了也不生气,说不行就再来一遍。他对旧房子动了脑筋,重新制作了新屋架,准备大修一下。周日,他找来车间工友用“千金顶”架起房盖,然后加砖四面墙壁,再把门窗也换了。改造后的房子,结构对称、宽敞明亮通风,接出的一间偏屋,让姐姐、妹妹做卧室。邻里都夸他手巧能干,并说:“你们家房子现在高了、大了,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房头的老柳树也似乎通了人气,在春天焕发新的容颜,枝壮叶茂,给我们增加了安全感。</p><p> 继父是个热心人。逢到雨天,他下班不论多晚,都会拎起铁锹往外跑,去清理门前的小河沟。这条沟要经过六七户人家,他来之后,雨水沟再也没有被垃圾堵塞。邻居都夸他人好、勤快,我们听了心里舒坦。</p><p> 继父月工资七十多元,自己生活时还是蛮阔绰的,到我们家后,和我们同甘共苦,吃穿不挑。粗粮咽得下,蘸酱菜在他嘴里都说香。他是大连人,不太喜欢吃“酸汤子”,他也能适应。母亲说:“你爸心眼好,心胸豁达,能包容人,他这样的人能当好继父。”</p><p> 他对我们视如己出,体贴我们幼年丧父的不幸,在吃、穿、用上不让我们委屈,而他自己从不乱花一分钱。我们也懂得这个家来之不易,珍惜爱护这个家,真心拿他当自己的亲爸爸。</p><p> 姐姐喜欢文学,当写作遇到遣词造句卡壳时,他耐心帮助琢磨,逐字逐句的探讨推敲,从未让姐姐失望;妹妹考大学时,他帮助整理学习资料,早晨拿题考问背诵;晚间妹妹复习功课时,他嘘寒问暖,准备些零食。妹妹考上吉林大学,他放心不下,每年都要去长春一二次,。</p><p> 我长到十七八岁时,他出差买回的新衣服和皮鞋,都要先仅我穿,并说:“你穿大了我再穿”。而我穿衣、穿鞋一向造的厉害,过后他根本就穿不了,他也没有半点怨言。</p><p><br></p> <p class="ql-block"> 作为父亲他尽职尽责。有几次我在晚上得病,那时他们单位在大会战,他每天到家都在九十点钟以后,一身疲惫的他,顾不上吃晚饭,骑着自行车就带我往医院跑,返回家时都已半夜了,第二天他又要按时上班,其辛苦可想而知。我心中懂得,自己的父亲也不见得比他做的好。</p><p class="ql-block"> 我特别喜欢看电影,继父总要满足我的愿望。彩屯重型机械厂的俱乐部只要放眏电影,他就提前给我买好票,约我晚间去看。他下了班就在电影院门前等我,然后用自行车载着我回家。彩屯到东明的路途不近,又都是陡坡,他吃力的骑自行车带我回家,一路上,车链绷得咔咔作响,到家后他累的满身是汗。我过意不去,可他乐此不疲。到彩屯看电影的习惯,在我工作之后才结束,这条路是我心中的父爱之路。</p><p class="ql-block"> 继父是个乐天派,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是富家子弟出身,姊妹六个,他排行最小。十六岁那年,他从日本人创建的大连金融专科学校毕业,不但精通日语,也是系统学过金融理财专业的内行。</p><p class="ql-block"> 他是多才多艺之人,对乐器无师自通。他有一把蟒皮面的二胡,平时挂在墙上,高兴时就拉上一曲;听他吹重音口琴,能用舌头灵巧的打着拍子,令我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 他档案上有历史问题。四五年“八.一五”日本投降那年,他去沈阳投奔表亲,在沈阳警察局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期间,有次警察出去抓一名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路上一核计怕人手不够,就让他回去多喊几个人来,他是个半大孩子,只会跑腿。然而,这段三个月的伪警察履历,成了他人生抹不去的污点,毁掉了他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四八年他参加了解放军,参加过辽沈战役、平律战役,从广西打到海南,又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经历了无数次血与和火的他,可谓九死一生。他是四野主力三十八军一一二师麾下的战士,当过机枪手、炮兵测绘员和连里文书,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我经常打开他的玻璃勋章盒,一枚一枚的翻看细瞧,又打开立功证仔细对照,虽印章模糊、字体残旧,却是他人生充满硝烟的历史,闪烁着青春的光芒。他给我们讲他在朝鲜的亲身经历,让我们对残酷的战争又多了一份理解。本来,他在部队入党时,填表写清了自己的履历,指导员也了解他的过去。无奈,有次他被军区抽调文艺演出,所在连队打没了,指导员也牺牲了,没人再为他证实了。五五年他转业回到大连工作,只因同单位领导不和,组织决定让他“教养”学习三个月,他打起背包高高兴兴的到了本溪,报到后才知道自己开始了铁窗生涯,从此落难。一年下来,儿子急性脑炎夭折了;三年过后,有了第二个孩子,当孩子五岁时,妻子想从大连转到本溪工作,却因他是就业人员,落户没有单位接收,无奈中,他们最后解除了婚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继父从不炫耀自己的历史,他看淡悲喜交集的人生,向来不信命。而他一生几次遇险又安然无恙,多年征战杀场身上却没留下丝毫疤痕,也算奇迹。</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本溪重型机械厂上全国重点项目:先后制造60吨、120吨大型矿山装载汽车。继父带领他的徒弟,负责安装调试变速箱和传动的核心部分。在“大会战”期间,不辞辛苦,夜夜十点后到家,终于攻克各项技术难关,圆满完成责任状任务,并多次获奖。他是市重型机械厂公认的最好钳工,名符其实的工人技师。</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二年,大地回春,政治气候转晴,继父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他恢复了党组织关系。按政策他可以带母亲回到大连,重新安置工作,大连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回去后他可以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补偿人生的缺撼,叶落归根也是人之常情,也是他多年的心愿。但是他舍不得撇下我们,情浓于血,爱胜于一切,多年相濡以沫的年年岁岁,我们彼此已不能别离。最后他选择留下来,留在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本溪,和我们不离不弃。我们告诉他说:“爸:您放心!您养我们小,我们养您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女儿出生时,他正在内蒙霍林河煤矿工作 。他回来后,守在小孙女旁边,握着孩子的手,逗她嘎嘎直乐。说来也怪,他们天生亲近,相差一个“花甲”,都属蛇。女儿大了,每次见他都是相拥相抱,格外亲切。冬天帮他戴口罩、系鞋带,隔几天就打电话问候一声爷爷。她爷爷去世时,她在外地念书,当时没有告诉她,她事后知道后,放声大哭,口中念到:“我就这么一个爷爷,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自已暗地里,穿上黑背心为爷爷守孝,继父也从心里喜欢他的孙女、外孙女。</p><p class="ql-block"> 继父在老年时,心情愉快,身体健朗。在他生命弥留之际,似有满腹的话语要说,然而病痛折磨,使他说不出话来。姐姐懂得他的心思,告诉他,爸:“对您,我们是老了养、走了葬,请您放心吧!”老爸满意的点点头,转过头去,眼中浸满泪水。</p><p class="ql-block"> 继父的葬礼,我们尽到了最后责任,披麻戴孝,子孙叩头,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让他安心上路。继父的徒弟深情的说:“你们都是有良知的人,我师父没白养你们一回,我们也代表他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继父对我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在我们家的艰难时期,帮我们渡过了难关,在我们成长的关键阶段,尽了扶养之责。他对我们的培养是有功的,他用他自己的学识和经验引导我们健康成长,教育我们成为正直善良的人。好人长寿,他活到了八十三岁。他离开我们五年了,今天清明扫墓之后,整理一下图片,用回忆写下一段文字,作为珍藏,也教育后代永远记住他是我们家族的贵人,记住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过亲情的那段过去。</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