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秩回眸

吉祥如意

第二章 天涯沦落（续）

（三）命悬马金岭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守军南撤，一泻千里。我随着逃难的人群，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流浪，这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毫不夸张地说，天天在鬼门关门口徘徊，随时有被吞没的可能。
从安徽青阳、贵池、屯溪〔黄山〕、进入浙江省。翻越马金岭到开化、常山，转向西行，沿铁路进入江西省玉山。然后，离开铁路转向南走，进入福建省。翻越武夷山脉，通过枫岭关，进入福建省最北端的浦城。由蒲城一路南行，途经建阳、建瓯、南平、永安、龙岩、漳州，到达福建最南端的厦门。经过的路程包括安徽省南部，浙江省西部和福建省全境，全程都是高山峻岭，走的路是沿山而建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崎岖不平，路面都是坚硬的石板或碎石。我穿的鞋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离开青阳后第二天，鞋底就磨穿了一个大洞，脚掌磨出水泡，水泡又磨破，流出血水粘液，粘液粘住了砂粒，砂粒粘在脚掌上，有如针刺，走起路来，钻心般疼痛。至今我忘不了，忍痛走到安徽屯溪时，是两双球鞋，救了我一命。
屯溪当时是个小镇，现今属黄山市。步入街区，宛如到了宋明朝代。街道狭窄幽深，路面是清一色的褐红色麻石板;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叠致有序，全为砖木结构，粉墙黛瓦;窗棂门楣有砖雕木刻，技艺精湛;屋与屋之间是高高的马头墙，构成了徽派建筑的群体美。宽窄不一的巷弄，纵横交错，构成鱼骨架状，交通方便。店铺多为几进，狭窄幽深。我们到达时，市面上己混乱不堪，多数商店关门，停止营业，有些商店半开半闭，很多人在抢购物品。说是购，实际上是抢。我进入一家商店，也"抢购"了两双回力牌球鞋。一双土灰色，一双淡蓝色。用现在的话讲，回力牌球鞋是名牌产品，质量好，鞋底厚，有弹性，耐磨耐穿，对双脚有保护作用。这两双球鞋对我的帮助太大了，若不是这两双球鞋，我根本不可能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走到厦门。否则，没有鞋穿，不能走路，我将面临的结局，恐怕只能是九死一生了。
逃亡的路上，都是以急行军般速度，昼夜不停，风雨无阻。夜里在路边就地躺下休息一会儿，再摸黑前进。不分昼夜，一直向南方急行。
使我命悬一线的经历，是由安徽屯溪到浙江开化，途中翻越高山马金岭的两天两夜。
皖南、赣东和浙西三省交界处，是石耳山、天目山、白际山和千里岗山等山脉交汇的地方。这里重峦叠嶂，山高路险，布满深谷悬崖，人迹罕至。由安徽屯溪进入浙江，就要翻越这些山脉，马金岭古道是必经之路。
头一天很早就住在山脚下，大家休息恢复体力，以便次日翻山。第二天未到五更，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冒着滂沱大雨，开始登山，起先坡度不大，山道尚属平坦，但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山路沿山壁而建，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起初部分是台阶式，后来全是台阶式，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几乎垂直向上，登台阶很费体力，山道弯曲又窄，仅容一人行进，又不时下雨，路面湿滑，走起来惊险万分，步步惊心。自晨走到深夜，仍在山巅绕转，黑夜视线不清，山径弯曲，地面不平，不时有人员及马匹失足跌入深渊，传来人声的呼叫和马匹的哀鸣，混杂着猿猴的嘶吼声，涧水的奔腾声，就像在传说中的地狱中穿行，恐怖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上山时，上身弯腰向前，两腿用力，才能登高一阶，可谓举步维艰，累的气喘嘘嘘。下山时，上身向后仰，两腿抽筋打颤。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深深的亲身体会到了上山下山的痛苦。从黎明爬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从深夜到天亮，再到黄昏，经过两昼夜，又饥又渴，疲累不堪的情况下，终于翻过了这个山峰。
翻过马金岭后，心想山路终于走完了，怎么知道往后有更漫长的崎岖山路要走。翻山后首先到了一个小山城开化，在此稍作休息后，继续南行，走到浙赣铁路，即沿铁路走枕木西行，铁路没有起伏，比较好走，走到距江西玉山市不远时，被解放军拦截，无法前行，于是回头沿原路急向东行。在即将走到浙江常山市时，又被解放军阻挡，就下了铁路，向南进入福建省。福建全省是高山峻岭，走一山，又一山，山山相连；走一弯又一弯，弯弯不断，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到尽头。后来爬到一个山口，放眼四望，山脉绵延不断，山峰层层迭迭，心情颓丧到极点。心想，恐怕我的小命要丢在这里了。
天天挨饿，胃已经麻痹了，前腔搭后腔，根本不知甚么是饿了。沿途基本上没有饭吃，只能画饼充饥。渴了就用两手撑在山壁上，嘴巴直接喝山上流下来的水。山区天气变化多端，一会儿下雨，把衣服淋透了；一会儿晴天，再把衣服晒干，反反复复。一路走来艰苦备尝。从四月中旬开始向南逃亡，到九月中旬，走了五个月的时间，最后走到了厦门，熬过了这一艰辛的路程，通过了体力及毅力的考验，我这辈子绝不会忘记这一段最痛苦最难走的路程。看看地图，从安徽省贵池走到福建省厦门，直线距离几乎走了半个中国，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当初要知道会受这样的痛苦，我是绝不会离家的。当时我也不明了，我为甚么要这样走下去，要走到何方？但我卷入了这个洪流，身不由己，不得不跟着洪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