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font color="#010101"> 在东北村夫看来,这一年年地,好吃不腻烦的东西也就那么几种。<br> 冬天,那就是酸菜。<br> 你往东三省和内蒙东部转转,大冬天的,家里要是没个酸菜缸那还行来?!我上学的时候,每次放寒假回家,进门先看酸菜缸。<br> 东北农村的房子,入户就是厨房,紧挨着入户门的就是东西分列的灶台,连着东西两侧房间的火炕,担负着做饭与热炕取暖烘屋子的双重任务。所谓人间烟火气,都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每个灶台上都安着一口十八印的大铁锅,直径约摸着得有一米左右,就现在城市里家家户户的炒菜锅那是没法儿比的。锅上盖着用高粱的莛杆儿编的大锅盖,因为天天被热气熏蒸,已经氧化,黑黢黢、水韧韧、软塌塌、沉乎乎的。<br> 穿过东西两个灶台间的过道,便是东西两侧房间的门口和所谓的“灶火坑”(也就是灶门,生火、添柴、拉风匣处)。再往里面,北墙之下,是放装碗筷碟子的橱子、水缸等厨房用具的地方。当然,也是放本篇的主角——酸菜缸最合适的地方。靠北墙,近风霜,远阳光,接寒气,这正是一缸酸菜苦苦修炼、出落得冰清雪冽的好所在。<br> 寒假回家,进得门来,在厨房的北墙之下,看到这大缸钢尖敷溜儿的酸菜,我的心就放下了。<br> 冬菜不是只有酸菜。大白菜、干白菜、土豆、胡萝卜、茄子干儿、干豆角丝儿、咸葱叶子、韭菜花、红咸菜、烂腌菜等,那还是有的,而且量也不小,但终归不是让人心心念念的主角。在东北农村,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鱼肉现在也都吃着了,大棚蔬菜跟城市一样多,但逢年过节,来人去且,没盘儿酸菜,那桌子上还是会沉寂不少,根本生动不起来。<br> 呼啸北风、漫天雪片、寒山冻岭里,秋葵芦笋那种小炒,精致是精致,但寡淡了些;海鲜龙虾那种精烹,营养是营养,但清高了些;牛排羊腿那种重味,醇厚是醇厚,但单调了些。酸菜,只有酸菜,可携土豆、配粉条、搭猪肉、勾鸡腿、烩豆腐、杂血肠、缀红椒……一呼百应,威风凛凛,咕嘟咕嘟,热气腾腾,端上炕来,雄镇全桌,营造出一种氛围,展示出一种实在,彰显出一种丰饶,演绎出一种厚道,飘散出一种酸爽,刺激出满桌的食欲。盛上一碗米饭,挑上一箸酸菜,口腹之间,便只有这种酸冽奔突回荡,让人欲罢不能,其他的菜,不论多少、贵贱,那都是配搭儿。东北农家,腊八春节,大年小年,为了弄出年味儿,也都会七个八个地做菜,但若没酸菜,纵使姹紫嫣红,满桌春色,也会让人提不起神来,怏怏泛泛,不知箸之所向。<br> 对于那些驰骋过旷野,行经过山林,面对过荒寒,甚至遭遇过豺狼的人而言,傍晚时分,穿村过巷,回到家门,放下肩担手持,闻到灶台之上、大铁锅中飘来的炖酸菜香味,看到妻儿已放至桌上的二两温过的烧酒,透过窗户瞥见渐渐模糊的远山近树,再回神凝视眼前的油灯微光、酸菜辣酒、妻子儿女,万千况味尽融胸中,一种记忆持久淹留,岂是其它嚼果所能比附侵夺?<br> 吃酸菜,乘冬天。<br> 在冻满冰碴的酸菜缸里,捞出一棵冰凉脆生的酸菜,挤一下水分,放在案板上,对着根部,用横刀平切七八下,打出刀口,然后再立刀切下,如是循环,便出丝条,然后将其放在凉水里投一投,捞出攥干,即可备炒待炖。每年冬天回老家,看老妈扎上围裙,捞出酸菜,放好砧板,准备开切,我就知道,不论是炒是炖、做馅做卤、切丁切丝、配荤配素,那都是我的最爱,心情立好立振,瞬间便有“到家了”的感觉。我们这帮东北村娃儿,有相当一部分甚至绝大多数,对母亲的依恋,表现在食物上,不是酸菜,便是酱缸,要么就是咸菜疙瘩。<br> 春夏秋季屋外好,屋里很难聚拢人。一到冬天,就不一样了。人的好心情都是从进屋上炕感受到温暖开始的。待你进屋之后,或者进屋之时正赶上母亲下地生火做饭,弄得厨房乒乒乓乓,弄得灶火燃烧正旺,弄得屋子热气腾腾,弄得锅里咕嘟咕嘟,你就会觉得,有妈才是幸福的人。<br> 酸菜是东北农村的主力冬菜。冰天雪地里,炊烟袅袅中,炕头方桌上,时有酸香透出,那一定是锅里烩着酸菜了,其它菜味,没有能力召唤出如此深沉持久的记忆,让你一过便知。<br> 再把话题拉回到开篇处,我要说的是炖酸菜的土灶、柴火、大铁锅,还有那个高粱莛杆儿编的锅盖。没这些东西,就出不来地道的东北酸菜味儿。<br> 你用城里的小炒锅,做轰轰烈烈的烩酸菜,没一会儿,汤干了,锅糊了,你再添汤添水,这锅酸菜可就寡了淡了,变了味了,没了劲了,前言不搭后语了。你用煤气代替柴火,方便是方便,但味道可就差了意思了。为什么,俺不知道;但就这么玄乎,那是真的。你用铝锅盖、玻璃锅盖,挺括是挺括,干净是干净,但透气、保温以及将热气冷凝回滴的效果,跟饱含历次饭菜余韵而难以刷除的高梁莛杆儿锅盖比,那是有大区别的。你用一个合金天然气小灶眼,代替黄泥铁篦柴火大灶膛,那热量传递的速度、节奏、力道、路径、范围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土灶膛火围于灶膛中,煤气灶火露于灶眼外,其加热效果完全不同。炖酸菜,要得老味儿,必须得是这个老灶台。<br>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知道为什么前文中要说那堆貌似离题万里不着边际的话了。没有那么一个挑高的厨房,宽大的灶膛,柴性的灶火,能容的铁锅,草本的锅盖,甚至是外面寒冷的天气,你就炖不出老式的东北酸菜粉条,吃不出那种魂牵梦萦的味道。<br> 在东北村夫眼里,天冷炖酸菜,吃完打麻将,那还用说吗?<br> 家里来了客人,女主人要大动烟火,会来事儿的一定会说:"嫂子,别费事了,就整勺子荤油,切上点儿冻肉,抓一把粉条,加两块豆腐,炖一锅酸菜就行了,别七个八个地炒了,又没外人。”这话听起来客气,实际上走的却是低调奢华路线,吃起来老实惠了。<br> “ 翠花,上酸菜!“<br> 听到这句话,如果你是且,那就偷着乐吧一一人家没跟你弄虚的啊!要是多住了两天,又给你拨了碗酸菜豆腐丁卤子的拨面,继而给你包了顿油芝拉、酸菜篓的荞面皮儿饺子,那你走出东北沟沟岔岔时完全可以牛逼闪闪放光彩了。<br> 因为,在张某看来,你曾经得到的,是国宾般的待遇。</font></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