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江南小城,一条青石板铺地的弄堂里,住着十多户人家。邻人们都安居乐业 ,民风淳朴,其乐融融。</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这条狭窄的弄堂里,有一许姓大户。所以是大户,因为他占有的房屋几乎是整条弄堂的三分之一。黑漆的大门上两只青铜兽面门环也是整条弄堂中唯一象征威严的装饰。那扇黑漆的大门,开的时间少,关的时侯多。把那庭院、厅堂、楼阁和十来间屋子都紧锁在门内,也把里弄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家长里短拒之于门外。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数重……”</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清晨六时许,弄堂开始热闹起来。最刺耳的是竹篾刷子刮刷马桶的声音。干这事的都是女人,她们一边干着这活儿,一边就互道早安。“吱呀”一声,那黑漆大门内走出一位女人,大约三十,或者四十岁吧。因为那圆脸上粉擦得太多,有时还用红纸在腮上印出两团红晕,所以大家都猜不准她的年龄,名字倒是知道的,大家叫她巧姑。据说她是房主的远房亲戚,来这儿是专门伺候许老太爷的;又说巧姑是许老太爷的续弦,众说纷纭。巧姑熟练地刷好马桶拎进门,“吱呀”一声又把门重重地关上,门内死一般的沉寂。再看到她,那一定是在河埠,和其他女人一样,不是洗菜就是洗衣服,还会与人搭讪几句。从巧姑的口里,人们才知道那深深的庭院内就住着巧姑和那位许大老爷。</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吱呀”一声,黑漆斑驳的大门开了一半,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出现在眼前。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深深地刻在他的额头和脸上。老者跨下一步,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整条弄堂没有比他更老的人了。他咳了两声,声如洪钟。这两声咳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也让幼童惧怕万分。当时有小孩吵闹 ,大人就说:“许辫子来了!”那吵闹的孩子便鸦雀无声,抖抖索索地钻进大人的怀抱。老者撩起褐色花缎子长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台阶。那黑色绸缎的短马褂裹着上身,黑色红顶的西瓜皮帽子扣在斑白的头颅上,他一手托着水烟壶,一手握着一卷古籍向邻舍走去。在他转身之时,我看到瓜皮帽下 那段拖至背脊的细细的辫子,斑白中掺和着几许黄色和灰色。那不起眼的辫子倒也编得纹丝不乱,自然是出自巧姑之手。当他刚走下台阶,黑漆大门在他身后又紧紧关上。</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飞快地赶到家中,推开哪扇同样黑漆的大门,来到房东闵阿爹的堂屋。此时只见房东毕恭毕敬地做着请进的手势。边说:“幸会,幸会!”许老太爷跺着方步走到太师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待许辫子坐定,闵老先生也惶惶然落座i。“ 老太爷近来贵体可安?”许辫子一边用眉头纸点着水烟,一边说:“托老天的福,还安康。”那烟一闪一闪地发出红光,烟壶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泡声。闵阿爹已经年逾古稀,但在许辫子跟前怯怯地,像个小辈,唯唯诺诺。接着他们聊了起来,只听到什么“之乎者也……是也……非也”这半懂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懂的话。有时许辫子翻开已经发黄的线装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把个闵阿爹佩服得连连点头称“是,是极也!”许辫子还是声如洪钟,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藏在耷拉着的眼皮下的小眼睛闪现着绿光。闵老爹此刻会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佩服之至,许老太爷不愧是秀才也!”许辫子不动声色地说:“廉颇老矣,不中用啦!想当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太爷,饭已经好了,请回吧!”巧姑来了。许辩子这才收住话头。嗯慢吞吞的起身,说:“我回了,留步!”闵阿爹就像是被定了身似的,说:“恕不远送,走好。巧姑,扶住老太爷。”巧姑边答应边去搀扶许辫子。许辫子在巧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闵家。我跟着他们一直到闵阿爹家的门口,看着许辫子一级级地走下台阶。闵阿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才屁颠屁颠地回到堂屋。我好奇地问:“闵家阿爹,这个许辫子是男人啊,他为什么扎辫子啊?”阿爹说:“清朝的人都留辫子,他出生在清朝,所以也留辫子。”“阿爹,只有他一个人是清朝的吗?”“清朝的人不止他一个,到民国男人都把辫子剪了,我也剪了。”“闵阿爹,许辫子为什么不剪啊?”闵阿爹提高了语调说:“许老太爷是何等人啊,他是秀才,原来要考举人的,民国了,考不成,他不甘心那,所以一直留着辫子。”什么秀才、举人的,我一点都不懂。“闵阿爹,您是什么啊?”闵阿爹羞涩地说:“我只是个童生,哪里能与许老太爷比,他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才四岁的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么个老头还会用武?”思忖着,离开了闵家。</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br></p><p><br></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只要许辫子一来,我就会坐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听他们聊天,仔细端详许辫子那又细又枯的辫子,看许辫子的水烟壶。一次,我趁许辫子不注意,拿过放在茶几上的水烟壶一嗅,差点把我呛死。许辫子厉声说:“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规矩?竖子不可教也!”不知怎的,我一点都不怕他,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还觉得与众不同的许辫子很可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许辫子来闵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什么原因,我有一种失落感。一天忍不住问闵家阿爹,他说,许辫子生病了。偶尔在弄堂看到巧姑提着一包包的中药急匆匆地进那扇黑漆大门。看上去巧姑没那么精神了,腮帮子上也没有用红纸印出的红晕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个秋天的深夜,我们整个弄堂的人都听到了巧姑声势力竭的嚎哭。那个在新中国还留着辫子的清朝遗老终于去拜见他的老佛爷了。那灵魂就像一粒尘埃,轻轻地离开了他那衰老的躯壳,飘着,飘着,飘向远处那不为人知的地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巧姑挽着一个大包袱也走了,据说是回娘家。她最后一次关上那沉重而漆黑的大门时,落下了依依惜别的泪水。</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久,那扇大门开了,充足的阳光照亮了枝繁叶茂的院子,照着那宽敞的厅堂、楼阁及十多间屋子。孩子们因为没有了许辫子而感到轻松,愉悦,在大厅里追来跑去,欢笑声响彻这个沉寂了多年的深深庭院。后来,许辫子的家成了居委会,成了整条弄堂里最热闹的地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事情已隔60多年,许辫子的形象还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秀才,他那比老鼠尾巴粗不了多少也长不了多少的辫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忍不住,我写了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