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与理念

张曲

　　一个其貌不扬的外地女人，将烤炉推到了校门口，“梅菜扣肉饼”是她的招牌。在她之前，也曾有一对夫妻把饼做得风生水起。高峰时期，日售烧饼四百张，粗粗一算毛利，让我等“包身工”望尘莫及，恨不能辞了公职，做个当垆卖饼的卓文君。后来夫妻俩在城管的强力歼击中和绝大多数流动摊贩一样，销声匿迹，另谋他处。这个女人乘虚而入，一来，便练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在和城管的游击战中此起彼伏。但还是被收了车。原以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承想，她租起了门面，拉起了灯箱，就此驻扎下来。“梅菜扣肉饼”之外，“花生糖油饼”“五香牛肉饼”“绝味海鲜饼”一系列新品种开发出来，把原本红火的连锁品牌“台湾手抓饼”的风头都给抢了去。

我偶尔去买她的饼，她立马就把我的口味、我孩子的口味记住了，下次再去，必显得熟稔异常；再见她与其他学生、家长的交道，也是如同刚出炉的饼，又香又脆。

恰逢北京街头“月入三万”的煎饼大妈成为热点，我觉得，望月湖这个烧饼大姐也颇有耐人寻味之处。

吃过的“梅菜扣肉饼”不少，这一家和那一家，对我粗浅的味蕾而言 ，根本无法分辨。但人们何以频频青睐她的店？她的小店何以在竞争激烈的望月湖闯出一条生路来？

我以为有一些比烧饼经验更重要的东西。经验这东西，多来自熟能生巧。火候到了，滋味也就到了。经验可以复制，于是口味可以稳定。而稳定往往让人固步自封。比如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你可能一直就在做一张梅菜扣肉饼。A和B，区别也许只在于每天四点起床还是五点起床，在自己的精力和市场地段范围内，卖出一百个还是四百个。而这个烤饼大姐，已经用她的接人待物，使宾至如归；用她的独辟蹊径，推陈出新。所以她将一张手推车做成了一个铺面，把一道单选题做成了多项选择，而经营理念已在其中了。

理念有深浅，格局有高低。在理念里，蕴藏着你的格局，孕育着你的气象。云南烟草大王褚时健，把“红塔山”推向巅峰，而自己却结结实实从云端摔下。孰料人生大起大落之后，以古稀之龄躬耕哀牢山，从一个几十亩经营不善的果园接手，十年褚橙面世，继而褚柑亮相，把一个姓氏做成了一张名片，把一座荒山打造成千亩庄园乃至旅游胜地观摩基地；把一种靠天吃饭的大众水果做成得天独厚的高端果品，显然这已无关谋生之道了。“一个人的成功，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到低谷反弹的能力”。 ”褚时健的传奇更多的是传达着一种人生理念。

理念，挖掘着你的潜能，催逼着你的创举。七十学种橙，八十始结果。褚时健绝非一个经验丰富的果农。狱中吃到兄弟送来的橙子，觉得好甜，于是萌生种橙之念；出狱之后觉得重做烟草太高调，于是选择接地气而又不为人瞩目的种植业。当褚时健把全部家当300万外加举债500万砸进果园，当他一起笔就动用大型挖掘机垦荒，请来专家设计水利、指导生产，一挂果就开始农博会宣传、电商销售，果实的甜度、大小、厚薄、剥皮难易程度全在他的精研范围内……他走的绝非一条传统经验之道，而是大型种植业的工业化标准化探索之道。 种植经验绝非可以照搬烟草，私营经验绝非可以复制国有。 岂止是他本人的经验不够用，无数个果农的经验也不能叠加为一个褚时健。理念这东西，也许植根于经验，但它必须从经验中超脱出来，有时候，它简直成了经验的天敌。因为，复制必须靠经验，传承可以靠经验；而突破却不得不摈弃那些陈规滥套，那些凭经验闭着眼走路的良好感觉。你在突破经验的同时，还在突破你的身份，你的视界。

“志不达者智不达。”如何跟蜩与学鸠诠释“之九万里而南为”的理念？如何跟问稼的樊迟之徒诠释“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樊迟被孔子批为小人，倒不见得是品质多么恶劣，而是目光短浅如无知小儿。当孔夫子以“仁”为己任，垦文化之荒，育文化之苗时，“植其杖而芸”的农人，又如何能理解！

我们在自身的经验中耕耘自己的一亩二分地，煎着别无二致的饼，偶或复制他人经验，尝到一点甜头，我们把这个称为成功。但无数经验的叠加，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工种；无数样板的复制，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思维的惰性。

“你是凭着经验教书还是凭着理念做教育？”数天前，在长郡德育名师工作例会上，重温李校长教诲，恍惊起而长嗟：在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在个人经验主义的道路上摸爬跌滚，及至柳暗花明，便稍有倦怠；待到峰回路转，又马失前蹄；而在各种“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的集体经验主义中，又失去吐故纳新的动力。当我把发动机开到最大，把个人精力消耗到最多，无非是做一百套和两百套试卷的区别，日工作八小时和十六小时的区别，平均分和百分比的细微区别——其实这还是做“梅菜扣肉饼“的手推车A和B的区别，种柑橘一百亩和二百亩的区别。当我们把自己从题海中超脱，从数据中超脱，而着眼于不可复制的人的教和育，方为气象与格局。归根结蒂，理念不更，困局难破。手生笔拙，立此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