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权（小小说）

思君

路上的围观群众眼睁睁看着媜月被两名特警一左一右驾上警车。警笛鸣了几声，车辆飞快向省信访中心的接待大厅驶去。她已身怀六甲，任凭她如何与维持秩序的特警申诉，一切都是徒劳的。 信访中心里聚集了近百名前来维权的群众。几个胆子大的挤在人群的前排，跟接待人员反映他们被金陵城ZM公司以系统产业化为名骗取巨额财产的过程。其中一位中年妇女，当场泣不成声，哭诉中心脏病发作。当120载着她离开信访中心的大厅时，刚好媜月和几个伙伴被特警送回到这里，一阵的眩晕，室外温度高达39℃。她想，可能今天就是金陵历史上最热的一天了吧。但它显然不是。1934年7月13日，金陵43℃，这个数字成了近百年来这座城市最高温度的极值。那一天跟2017年的这个夏天有一些相同。行走在阳光炽热的街道，连呼吸也只能小口，仿佛猛吸一口这酱香型的热空气，就会灼伤心肺；地面被晒成刺目的白色，连蝉鸣也变得有气无力；只要一会儿功夫，就会汗透衣衫，布料紧绷在皮肤上，脚抬起来时仿佛绑了一块铁，落下时又像踩在棉花里。但更多的东西是不同的：1934年的金陵人没有冰激凌，没有空调，连电扇都是奢侈品，更别说做什么生意了。1934年的金陵城还挂着青天白日旗。 2017年酷热的夏季烘烤着大地，也灼伤了媜月的心。就在她离开老家踏上火车的那一刻，那个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竟然咆哮着对她说，不把被骗的五百多万追讨回来就不要回家。当疲惫不堪踏上北去的列车返回国家信访中心的时候，她整个人的精神快要垮了。为了节省开支，她随一起维权上访的人们住进一家洗浴城，每天五十元。因为同伴和洗浴城老板是老乡，所以特别优惠并给予同情，还允许她们每天可以进出二次，依然按照五十元收费。凌晨，天空已经开始泛出青色，东边的楼宇渐渐被橘红色镶嵌上一圈，路上的车辆和人行色匆匆。当媜月和另外一名男士把代表几百人的控告材料从窗口递交进去，得到的回复是：按照国家信访条例三个月后才能给以答复。她没有机会向工作人员陈述就被带出大门。她知道，维权路才刚刚开始。 距离分娩的日子已经临近，她男人派表弟开车来京接她。这些日子，男人懊悔自己不该对单纯善良的媜月这么无情。可是一想到两年的时间，家里所有的积蓄被骗光，他就恨不能亲手宰了那些个蛊惑他老婆的人。 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抱着七斤四两的胖小子，泪水无声地滴在婴儿皱皱巴巴地像个小老头的脸上，媜月觉得对不起这个小生命。转眼，社区院子里的树叶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一场秋雨一场寒。媜月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产后抑郁症！当医生告诉她丈夫的时候，男人吓傻了。好在程度不算太严重，医生说，只要家人朋友多关爱，帮她解开心结，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北方的秋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是媜月的最爱。她翻开自己整理的文集，其中一篇写秋的诗稿跃然眼前。 “夏的伏热 终于消失在 蝉声蛙鸣的尽头 四季轮回 我独爱金秋 托着两腮 安坐于流年旧事 沉醉其中 幻灯似滑过脑际 仿佛置身于 一片金黄的桦树林中 层林尽染 白桦树与落叶松 交相辉映 金黄夹裹着葱绿 好似一对儿 难舍难离的热恋情人 草地铺展 溪流缓缓轻唱 炊烟袅袅 羊儿踏碎夕阳 伴着牧人 哼唱晚归的小调悠长 秋之韵味 是成熟酿就的阵阵酒香 厚重深远 光阴的故事藏在圆月背后 色彩晕染 旷远的思念汇成涓涓细流 秋是冬的前奏 用灿烂迎接岁月更迭 无所谓了 凉薄与背叛终将倾覆 “只等秋风一落 百般滋味也将冷暖看破” 爱上秋 爱上秋之唯美 爱上秋之静默 爱上秋之硕果 徜徉在秋的时光里 我已收获” 　　往事不堪回首。三十而立之年栽了一个跟头，足以毁掉她的生活。她和丈夫再次回到起点，从未借贷的她们，为了继续之前的生意，不得不把两套房子和一辆SUV抵押出去。最后连保险单也做了担保贷款。最难的时候，家里所有的现金不足两千元。面对勤劳憨厚的丈夫，媜月深感愧疚，他当时的劝阻对她来说就是耳旁风，因为她坚信那些曾经在各自行业领域里小有成就的中小企业老板们远比她的丈夫更有远见，更有头脑。 “唉” ……靠着家里那扇落地窗，长长的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不甘心。 嘀嘀……正在午休，听到手机微信的铃声。她懒懒地伸手打开微信，是远在加拿大开办律师事务所的中学同学发来的信息。委托老同学查ZM公司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两只股票的真伪，今儿终于有消息了。她迫不及待打开老同学发给她的邮件，她被眼前的文字惊呆了。“纳斯达克股票投资市场是一个涉及到金融投资的市场。因为这里处处闪烁着利润的光辉。也就使得很多的投机取巧者，选择到纳斯达克市场上，去挖掘更大的利益。其中，就不乏有很多的不法贩子混迹其中，采取巧取豪夺的方式，去对待一些比较迫切获得利润的，纳斯达克股票市场的投资者。”“市场有很多的皮包公司专门去行骗国内的投资者，一是他们根本就不会在美国上市，二是他们就是上市，也是在美国的OTCBB市场（相当于国内的三板市场），在一个典型的买壳上市中, 一个现在运作的公司("买壳公司")与一个已上市的公司("空壳公司")合并，空壳公司成为法律上幸存的实体，但是买壳公司的经营并不受影响。买壳公司的股东事先跟空壳公司股东作好取得空壳公司控股权的安排。买壳公司的股东现在可以享受上市公司的所有好处，该上市公的股东则现在拥有有价值的合并后的实体的股票，并且有增值潜能。空壳公司多种多样。他们可以是完全或部分申报的公司，也可以是在证交所、场外交易市场, 场外交易报价牌, 或者粉色单股票报价系统交易, 或者拥有现金。买壳公司所付的代价包括可能高达30万美元的初期付款。合并后公司的5%-26%的股份将在公众或者前空壳公司股东的手中。最终的价格将取决于空壳公司的类型，比如：是否在交易所交易，是否向SEC申报，以及所获得的控股比例, 还有合并后公司的生存能力等……” 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她虽不懂金融，更是对上市公司的一些常识性问题一窍不通。但是，老同学的邮件足以说明了这家公司投机的动机和已经形成的事实。她当初只是怀疑，为什么跟这家ZM公司签股票认购书的时候全部是英文，并且没有给她一份副本，现场不允许拍照，不允许带走。周围的工作人员和保安比签字的会员还多。她凭直觉认定这里一定有问题！在电脑前静坐了许久，她回过神儿，打印了一份。她拨通了一个律师好朋友的手机，打算请教相关的知识，她要带着这份重要线索再次维权。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利欲熏心，编织梦想谎言的所谓企业家们给活生生的骗了。并且，这个骗局、谎言的受害人数之多，数额之大恐怕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诈骗案。想到这里，她再也冷静不下来，披上一件长款毛衣冲出家门。 茶馆雅间里，律师朋友给出了建议：可以凭借目前收集的证据，在当地公安经侦部门立案。沉思良久，媜月抱着茶杯的手有些发抖，她的眼神有些不淡定了，看着坐在对面的朋友，说：“之前在电台做节目，接触过类似的事件，大多都中途夭折。有的是维权过程中被恐吓报复，有的是不堪经济上的重负，最后连吃饭住宿的钱都没有。不得已只能放弃维权。再说了，告倒一个有靠山的知名企业，谈何容易？”“是啊……你可想好了，这件事有可能会耗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却不一定会有结果，弄不好还会有风险。况且，你们现在的生意不好做，资金链也有问题。”律师朋友说。默默点头，媜月眼圈红了。 和朋友分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孩子有姥姥姥爷带着，她放心。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她来到城市中心花园的北门。好久没有到这里走走了，记得有一年开政协会的时候，她和分在一个组的几个政协委员们来这里照相。公园里风景依旧，可她已不再是那个阳光爱笑的女孩儿。站在石头拱桥上，面前水塘里的荷叶开始枯败，露出干干的杆儿。远处的白杨树叶子已经泛黄，随着风稀稀拉拉的飘落在水面上。这样的景致不免让人想起一首五言诗，“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记不清是哪位名家之作了，思君有些懊恼。经历了这一场风波或者说浩劫，她的情绪低落，差一点因产后抑郁选择了轻生，记忆力已大不如从前。正要转身离开，她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国家媒体某分社的著名记者唐老师吗？！与这位敢于面对恶势力，敢于仗剑直言，为弱势群体奔走呼号的正义之士的偶遇，为媜月昏暗的心情带来一线光明。她与唐老师握手寒暄之后约定做一次长谈。 不久，一篇有关ZM直销公司跨界商业模式引出的资金诈骗报道发表在一家媒体的网络平台。文章即刻引起轰动，数万被骗的人们纷纷转载。第一个知道此消息的媜月，那一夜，她兴奋的无法入睡，被骗的几百万有望讨回个说法了。她看着熟睡中的宝贝儿子，深感愧疚。要不是轻易相信了那些在招商会上极力造势的人们，一步步被诱骗投资，今天，她们的生活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也不至于连进口奶粉都买不起。想到接下来她该做些什么，她披了一件外套，悄悄来到书房，打开U盘存储的控告材料，她决定同时在当地公安经侦报案。 漫长的等待是一种煎熬。一边配合丈夫打理生意，一边照顾孩子，日子虽艰难，却也充实。每每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着。家里二楼布置了一个韩式榻榻米，竹子做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玻璃容器，一大瓶海洋舒享熏香水几天的时间就会被她用光，每次点燃的时候，她都在淡淡的，闻着很舒服的气味中沉浸在回忆里。那一幕幕招商会场的激情演讲，那一次次商学院里的魔鬼式教程，那一个个兴奋过度的欢呼雀跃的神情，今天想来，多么地荒唐，多么地不可思议！ 枯木逢春，思君丈夫终于靠实力和诚实赢得了一个项目的中标权。保证金需要几十万，可公司账上仅有几万元的流转，急得他抓耳挠腮。于是，对媜月铺天盖地的责难又一次卷土重来。争吵过后，她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院子和街道上冷冷清清，街边的路灯发出的光聚焦在地面，灯光也是冷冷的。对面商城里的麦当劳还没打烊。拭去泪水，走进去点了一杯热红茶，然后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还好，不算太晚。她翻开手机通讯录，反复滑动屏幕，有谁能借给她几十万呢？她创业至今，从未向任何人借过钱。前些年风雨兼程，奔波打拼，没想过一夜暴富，也没奢望能赚得金山银山，她只想着过上舒心小资的生活就好，即可以孝顺双方父母，又可以为下一代的教育有所储备。不想那么多了，宁可被拒绝，也要试试，不然好不容易跟进了三年的项目就前功尽弃了。想到这儿，她给曾经合作过的栗总拨通了电话……栗总电话里不无同情地说：刚刚在股市投资，不好意思，钱放在银行没多大意义，拿去投股票了。想到表哥家日子虽不算富裕，但会过日子的表嫂给刚满二十岁的儿子存下一笔娶媳妇的钱，临时借用应该没问题。她拨通电话后缓缓地说明用途后，表嫂吞吞吐吐给拒绝了。曾经借钱给闺蜜，这一次闺密应该可以帮忙的吧？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听，情急之下，她微信留言。可是，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未见回复。人情冷漠的滋味就在那几日里浓缩成令媜月终身难忘的记忆。接下来，她神经性头痛发作，整日整日地睡不着，每天半夜她焦躁不安地望着黑漆漆的夜，终于，再次住进医院。 出院后的媜月更加的少言寡语。看着镜子中憔悴的样子，她决定振作起来。来到之前当地知名的美发中心，店长见到她的时候有些惊讶，因为她许久已经不来这家店了。几千元办一次卡，她如今消费不起了。离开时，店长说：姐啊，你有很多白发了。她没有说话，微微抿嘴一笑，有些落寞。北方的冬天到了。呼呼的西北风令心里烦躁，平添了无限的惆怅。她讨厌这个季节。树是干秃的，风沙大降水少，满眼都是灰蒙蒙的。她不知该如何打发漫长的五个月的寒冷。前几年，每逢冬季她就会像候鸟一样迁徙到温暖的南方，尤其是在三亚，她喜欢那里的沙滩、空气，喜欢那里的椰子树。三亚归来不看海，除却亚龙不是湾，当年她把美丽的倩影留在那椰林听涛的沙滩上。 昏昏沉沉睡到下午四点，看到设置成静音的手机里有几个未接电话。她拨通了对方的号码，一阵交流之后，她兴奋起来，脸颊泛起久违的红晕。她匆匆收拾行李箱，给丈夫发了一条信息：“即刻启程去金陵，维权活动”。一周过去了，媜月的丈夫每天跟她保持联系，鼓励她，一定会有个结果的，一定。她总是平静的说，但愿吧！半个月过去了，与丈夫的联系渐渐少了。一个月以后，媜月的手机关机。她丈夫在当地公安报了警。 找到媜月的时候，距离她去金陵已经三个月了。她躲在一个小旅馆里，老板娘看她可怜，暂时收留了她。男人后来了解到那家叫做ZM的公司势力太大，根本没有人出面接待她们。就在维权的第七天深夜，一伙人带着棍棒把她们从酒店给轰了出去。死死抱着随身装着控告信的包，媜月没来得及带走随身的衣物。就在遭遇报复的那个时候，经侦部门通知她，立案调查不得不中断，上边的领导说金陵城都没有立案，一个边远城市又能如何？维权期间，媜月悄悄借了高利贷，她没有勇气再跟丈夫要钱，她知道家里和公司都需要用钱。她指望这一回可以终结噩梦，能讨回血汗钱，即使有高额利息也没关系。可是，一切都没有指望了。 被接回家不久，这个曾经开朗阳光的年轻妈妈精神失常。她怀里抱着装有控告ZM公司的材料的文件包，形影不离。风起了，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漫长的冬季，离春天还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