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农村的高中岁月

武老师

最近空气中弥漫着《芳华》，单位90后小朋友问：武师傅，你们60后的青春很芳华啊。我笑：野百合也有绽放的青春。😄记忆的闸门缓缓拉开，于是昨日重现。

1983年的7月6号正赶上发洪水，读完高二就毕业的我跟十几位预选上的同学从公社坐"小火轮‘’赶到南京，再从南京转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兴奋忐忑的盲目自信的赶到县城参加高考。

我以为同样时间同样考场的学生学的都是同样的知识读的是同样的课本。连我们的父母都认为这是事实，因为父亲常说，学校都是一样的嘛，在哪里不都是读书啊，只要勤奋嘛。可是在操场等待进考场的那天，我惊讶发现县城学生手里拿的英语课本是高三英语读本，再低头看自己手里拿的，是初二读本。再看，人家手里还在翻阅世界历史……还有高三？还要考世界历史？我原来在桃花源读书啊——不知有汉无论秦晋……

回首我的高中两年。

班主任历史老师是年近50刚刚平反的……右派还是被下放？我不太清楚。人非常好，纯粹的关心每一位同学，经常讲故事给我们听。课堂上，他酣畅淋漓的跟我们谈他家的辉煌历史：解放前，他父亲是南京名医，是同仁堂的股东，他家店铺位于当年最繁华的三山街……后来他下放改造……等他回过神来再开讲郑和下西洋，下课铃响了，我们欢喜雀跃涌出教室。

英语老师刚刚从部队转业，听说他跟收音机自学了《英语九百句》，所以校领导安排他教我们英语。我们带着浓厚的乡音跟他学：what's this?This is a 呆死个（desk）记住，课桌就是呆死个……上完前半节课，接下来他告诉我们他爱人是裁缝，爱人身体很不好，他每天下班回家还要锁纽扣眼……我们心生同情。

再说说我们的小语文老师吧。他倒是我们所有老师中，学历最高，又来自大城市芜湖，还毕业于安徽师大。他个儿不高白嫩嫩胖嘟嘟，最多比我们大几岁。可是，他上课一直无精打采，很是颓废。有那么一天，年轻的小老师居然含含糊糊跟我们道出了原委：他家‘’没人"，开不了后门，所以分配到我们‘’疙瘩"农村，女朋友哭着闹着要分手……上《天山景物记》那一课，不知什么触痛了他，读着读着他居然稀里哗啦涕泪纵痕，那天全班同学面面相觑。

再说说我们的政治老师。他是知青，娶了大队书记的女儿，然后保送读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自然回到我们乡下中学。他声音洪亮风趣幽默：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有衣穿有饭吃啊。资本主义为什么必然灭亡？垄断性腐朽性啊。牛奶多了倒水沟啊……好了，你们先预习预习，我早点回去给老婆浇个菜水。好——我们当然欢呼，为我们接下来的自由而欢呼。

地理老师又是谁？是我们的历史老师啊。地理课是这样这样上的：中国，地大物博啊。你们去过哪里？我们能去哪里？除了逢年过节去另一个公社的家婆姨娘家，县城都没去过。老师接着讲，海南，你们知道不？热带气候，那里有椰子树，香蕉树……你们吃过香蕉么？我现在的爱人在海南农科所工作，下次探亲回来带点给你们吃吃。我们心里：哇——真的啊？

我们的体育课是怎么上的？记得有次让蹲马步，女生蹲的不规范，老师举手就擂，抬腿就踹，哪管你是高中女生，好在我们乡下孩子皮实，内心强大……

高考前，老师反复交代，选择题真想不出来，统一勾AAA或者BBB,不会的判断题统一勾是是是。总之，不能空那里。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猜空猜满。

我们带着所学的那点知识懵懂迷茫无知的踏上了高考之旅，结果毫无悬念，班上没有一个考取大学，哪怕是中专。在高考这根独木桥上，我们来自农村的这些散兵游勇怎能敌得过城里‘’县中应试模式‘’的正规军呢？接下来面临人生的选择，是选择学门手艺，比如裁缝，还是选择当民办老师？不！复读！落榜那年我才开始萌发了理想的小芽：我要从桃花源农村走到罗马城里去看看。

于是我拖着蛇皮袋装着的棉被拧着网兜装着的水瓶和茶缸又转战到一个叫丹阳公社的中学，继续复读。

这复读的岁月，大家可是豁出去了。因为我们已经明白拼不了资源只能拼吃苦。于是你比我起的早，我比你起的更早；你比我睡的晚，我比你睡得更晚。女生眼里没有男生，男生眼里没有女生。白天除了上课就是上课，还有就是急匆匆的一日三餐。傍晚放学，在学校周边田埂，在学校周边的树林，在学校围墙的某个角落，都是同学们旁若无人的大声的忘我的在背书。那一刻，可能算我们自我"放风‘’的好时光。

我们的宿舍就是一间教室。三十几个女生就拥挤在上下铺的铁床上，冬天，一到雨雪天，宿舍泥泞潮湿又冰冷。每个姑娘的床架上挂着网兜，里面不是冰凉的豆瓣酱就是吃剩了几天的腌菜。尽管宿舍充斥了咸味酸味汗味等不良味道，可是深夜我们从教室摸回宿舍任然倒头就睡。在我印象中，有些同学面色蜡黄而憔悴——营养不良啊，一个星期的营养全来自自带的咸菜或者豆瓣酱。有些同学面带焦虑和迷茫，内心无不担心着高考的成败。有些同学垢面不蓬头（包括我）——大冬天的有几个能认真的用热水洗把脸呢？……只能背水一战，否则就是回家。

唯一一次与青春有关的记忆，还是来自放寒假那天的大雪纷飞：漫天飞舞的大雪连绵不断的下了两天两夜，没有任何暖气设备的教室和宿舍‘’冰冷拔骨‘’，老师说，各自回家过年吧，不补课了。坐车回家已经不可能。到处一片白茫茫。四十里的路程，唯有步行走回家。于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下，在大雪无痕的马路上，二十几个恰同学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步一步的往家的方向挪。他们背着装满课本的书包，没戴手套的手上还拧着装着茶缸饭盒的网兜……我们没戴手套的手麻了，我们穿着胶鞋的脚木了，最后体弱的启红同学昏厥……跟我们女生从不敢讲句话的男生此时此刻默默的接过女生的书包和网兜……

所以我们的青春远不是奢华的《小时代》，更不是浪漫的《致亲春》

当今大家在谈资源平等共享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农村高中岁月，我们跟城里孩子不在同一起跑线。当今，大家在谈格局和视野的时候，我又想到我的高中岁月，除了田野我们压根没有视野。当今，大家谈到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时候，我又想到我的高中岁月，至少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事儿，你想，再卖力再勤奋，自行车又怎能追上小轿车？

然而，然而，四十年过去了，再回头看看我们那些同学:有成功的商人，各企业负责人，有翱翔蓝天的机长，有人民教师，有人民公仆，有国企领导，有警察，有律师，有医生……我也成了国企的一名普通员工。说明了什么？虽然跟城里孩子不在一条起跑线，但只要不放弃，无论是落榜后的复读还是落榜后踏入社会后的拼命搏杀终究能改变命运。虽然有的人出身在罗马，但我们农村孩子骑着脚踏车吭哧吭哧照样蹬到了罗马。所以嘛，尽管落榜有点无奈，但至少我们勤奋努力过、奋力搏杀过。幸福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不是你拥有多大的权力，而是奋斗的过程！

我们的青春不芳华，因为我们无暇顾及的在迷茫混沌中奋力奔跑。这就是无悔的青春！

什么叫成功的人生？年轻时没给生我的人带来麻烦，年老时也不给我生的人带来麻烦，这就是成功，就很了不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