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绿的心事

　　从春天推到秋天，带上父母去杭州终于成行。

父亲的老娘舅健在，离休干部住杭州。97岁了。舅甥间通话，有一次谈到来日无多，自己又来不了老家。父亲便萌生了前去探望的心思。其实之前父亲每年都去探望，更早的时候，一年几趟。然而现在父亲也老了，再不能说走就走。 

我知道他把这通电话说给我听的意思。6月份一直下雨，他说等天晴了。天晴后的一个7月初的周末，我订好了高铁票准备出发。然而两个晴天，高温便猝然而来。父亲来电话说取消行程，这么热，我们吃不消去，舅公也吃不消接待。电话打过了，等天凉一点再去。好吧，我退了票。

然而每周去，每周父亲都念叨，舅婆病了，舅公只好跟舅婆住在医院里；大姑来电了，头晕得厉害。我知道他牵挂得紧。大姑家住城站附近的时候，他和母亲常常早出晚归，妥妥的。

他抱怨如今的火车太快，在站台停两分钟就呼啦开走了，车子都可能还没找到。他甚至抱怨大姑家从城站旁搬走到新房子了，因为新房子那里父亲概念都没有。总之，这些原因束缚了他的脚步。否则，他早就起个玄色早，奔向杭城，奔向舅公，奔向大姑了。

我也没这能耐一天来回开上几百公里，特别是大热天，能一天到晚不躺下不头疼就不错了。父亲自然也不敢指望我。并且父亲跟我描述的舅公住的医院，我在网上怎么也找不到。后来老爸说，你给你表哥打个电话，舅公说过他知道的。

等天凉一直等到9月中旬。然而那个周末我跑去上心理学课了，虽然心里也挂念着父亲的心愿。回来后赶紧又订票。订完票跟表哥（其实每次差不多都是表哥当司机）联系，却是正好这个周末走不开，又说舅公这两天回家，没在医院，两地距离又远，两头跑怕父亲他们吃不消，并且表态舅舅舅妈来了一定要出面接待。让我退票干脆等到国庆休假，他全程陪同。

表哥是个孝顺孩子。姑父走后，大姑身体更衰弱。我上次去看大姑，也是表哥安排的时间，要避开午休时间，大姑又早睡，又要避开接送我的上下班高峰，结果挑了下午4点去坐了会，担心说话太久费神。

周末回到父亲家。看到他想催促又不忍心的样子，告诉他又退了一次票。他愣了神：啊，要等到国庆….他们会惦记的，会惦记的，我说过天凉就去的….

我帮他算日子，今天24号，国庆是在下月1号，真的没几天啊…他还是情绪低落：大姑出院好几天了，说过出院就去看她的…我只好安慰他，那么国庆的时候大姑恢复得更好，你们不就可以多聊一会嘛！又说表哥反复嘱咐，人到就好，千万不要带什么东西去….父亲突然来了劲，走去隔壁，搬过来一个箱子——一箱五加皮！说舅公就好这个，每天咪一点，我都已经买好了。我傻眼了：这箱子不用搬就能猜出有多重。带着它，带着两位老人，赶高铁…此时，母亲在旁边帮腔，大姑那里，我想好了，早上出发前杀只鸭弄干净带去——我说妈妈，我们不是开车去呢。两人异口同声：不用你搬，我们自己能拿！老爸并且笑呵呵说，拿个100斤我还行的！

我冲他俩翻了个大白眼。把酒箱子拍下发给表哥——立马，表哥的电话进来了：“跟你爸妈说，照顾好自己就好，千万不要带什么东西来，到时候好了，你怎么弄弄啊…”父亲在旁边急得瞪眼，“哥呀，大姑那里我们就不带什么来了。但是舅公那里，我老爸也是小辈嘛，一年才来一次，让他什么也不带，我想想都过意不去。这样行不行，你帮我在超市买好这种酒放在后备箱，我发红包给你呗”父亲在旁边频频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那日早晨，20分钟的高铁就到了东站。与表哥接头很顺利，然后一起去地下车库找车。停车场真是太大了。在尾气环绕中，绕了好几圈，愣是找不到车了。表哥自责，忘了拍张照。然后让我们留在原地不要动，他去找车。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从车库里出来，到大姑家已经11点多了。

大姑恢复得不错，气色好，走路也能小步流畅地走。原来之前血色素竟然下降到30多，可能是一人住吃得太简单，营养不良了。父亲不胜唏嘘，你看看你孩子都这么有出息，（确实是，博导硕导好几个）房子又这么舒服，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孩子们的钱，该保姆做的就让她做……话出有因。大姑节约惯了，据说孩子们自己没空来照看，给她请了保姆。来一个被她退一个，理由一样，太花钱，现在只留个钟点工搞下卫生。孩子们拿她没办法，现在是轮流过来给她做饭。

　　午饭是在一个挺豪华的酒店里吃的。走在后面，看86岁的父亲牵着他83岁的妹妹小心地走，就像是6岁的哥哥牵着3岁的妹妹。这条路那么长，长到了将近一生…

问父亲要吃什么，父亲说什么都行。问大姑要吃什么，大姑说要大龙虾。表哥笑了，说她挺喜欢吃大龙虾。我却奇怪，大姑这么节约的人，竟然点大龙虾？并且这种酒店里自然是价格不菲啊….是了，她多年来几乎与世隔绝，一定是没人告诉过她大龙虾挺烧钱的吧。孩子们是只要她爱吃。

就在酒店慢慢吃，慢慢聊。估摸着舅公午睡该起了，表哥才发令出发。老爸都不知看过几次手表了。

　　车在求是医院停下。原来舅公舅婆住的是医院下属的医养结合的养老院。怪不得老爸说的名称网上找不到。

回头一看，大门口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探头张望，我说，咦，舅公么？又自己摇摇头，这个老人太年轻了，腰背笔直…老爸却大步流星走过去，“娘——舅——”两人抓手，对望，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由得眼眶湿润了。两人都这个年纪了，见一次少一次。最是这种清醒的判断让人心碎。

听爸爸说，舅公是奶奶最小的弟弟，家里穷，小时候常来奶奶家住，跟父亲年龄差得不多，一起上山下地，是兄弟般的情谊。后来当兵逐步当到了挺大的官，离休后留在了杭州。特别照顾老爸。

老爸回头示意我搬酒。我看向表哥。表哥却笑笑说，跟你们说过不要带东西…..

我突然很生气。跟老爸说，你们先上去吧，我先出去下，一会就上来。

沿着医院围墙往外走，外面却是一片拆迁的景象，路两旁只有小吃店，连个水果店都没有。我蹭蹭蹭往前走了很远，在十字路口问警察叔叔，叔叔的回答让我心啊凉了。这附近就没有什么商店。我于是往回走，在刚才路过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箱牛奶，几包饼干，往回走。心里想，表哥真是不理解老人的心….

见到舅婆，才理解了表哥的安排。舅婆虚弱到不会进食，见到我们还拼命想坐起来，急忙去握住她手让她休息。感觉还真是打扰到了。而舅公，表哥说，医生叮嘱他不能喝酒，可他偏偏喜欢。唉，你早说啊，刚才早点买好水果也行。

不能久坐。我们告辞。舅公执意要送下来。楼下的小公园里，舅公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虽然拄着拐杖，但他的手臂还是粗壮有力，甚至有肌肉的样子，而父亲反而显得瘦弱老态。冷空气在途，凉风吹来，吹得一只白色塑料袋打着卷。我跟在最后面，觉得心里酸酸的。

表哥发动了车子。

舅公又来握住我和母亲的手。温暖而有力。又握着大姑的手，笑笑说走不过来看你啦，虽然住得那么近。（医院离大姑家走过去也不过20多分钟）

回头又叫父亲的名字。掏出皮夹，抓出一叠钞票，放到父亲手中。父亲不肯接。舅公声音哽咽了：我工资那么高，用不掉的，给谁用去。这个你拿去，帮我雇个人，把你外公外婆坟前的路，去除除草。我是个不孝儿啊…..父亲无言。两人又默默拥抱。

表哥把车停下，走过来，搀住大姑，往车上走。

两人分开，表哥又把舅公往楼上送。

回头看父亲，正用衣袖擦眼睛。